诉她等日后有机会,再求老佛爷替他俩去掉夫妻的名份。
“说得容易,你没见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见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软了。
当时一心想着你不能死,别的没多想……总之是我不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在那儿,伴着炕几上那盏罩着红色绢绸的纱灯,低声聊起分手后这几年的情况。俩人从北京说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话题由荣庆说到皇上,由皇上说到珍主子,又从珍主子之死说起西行路上的情况,绕了一大圈,最后又落在荣庆头上。
茶水章知道吟儿心里最放不下心的是荣庆,便将那天傍晚他与荣庆一块儿喝酒,最后由他外甥女婿将荣庆送到丰台车站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你放心,无六看他上了火车才离开的。要是个误点,天不亮就到天津了。”听他说了这些情况,她情绪显然比先前平静得多。不知不觉,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听见远处的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他这才说已经夜深了,她也太累了,劝她上床休息。
吟儿显然很累,但却硬撑着沉甸甸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会儿。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即便与珍主子在一起,也没敢像这样敞开心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想,这是她进宫中当差以来头一回,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回了。她已经在心中想好了自己的归宿,所以恨不能将自己心里话统统倒出来。希望将来有一天,章叔与荣庆能再次见面,将他们今晚上的谈话转告荣庆,她这辈子是为他生的,更是为他活的,既然再没指望了,她再活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时间过得真快,窗外隐隐透出一丝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觉。她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间走去。吟儿瞅着他向外屋走去,跟着他走到门边,突然叫了一声“章叔!”他转身望着她脸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重要话要跟他说。他站在那儿等着。过了老半天,她什么也没说,“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吧。”他慈祥地笑了笑,随手带上房门走出去,她靠在门板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伸手将门栓插上,然后走到屋子中间,爬上一只方凳,从怀里掏出她事先准备好的一截绳子,轻轻扔在房梁上,打了一个结。
她站在方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绳圈,心想只要将头伸进绳圈,两脚一蹬,一切都结束了。死,也许是世上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特别死之前的这一瞬间,生命对死亡本能的抗拒,以及她在这个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啊!不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太多的恨,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改变,特别这后一条,那她对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
茶水章披着外套坐在墙角里,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瞅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心里犹如一团乱麻。他救了吟儿,反倒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一开始甚至有些埋怨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许这就是老佛厉害之处。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以为他趁人之危,打着救荣庆媳妇的借口,将人家媳妇搞到手。别人不说,就是他外甥女婿元六怕也会这么想。
他越想觉得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上了老佛爷当,要是这会儿荣庆突然回来了,他怎么向他解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将这位子腾出来让给荣庆。除此而外,再解释也多余。这里所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这可怕的字眼从他脑壳里蹦出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刚才吟儿站在门边,她那双眼睛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神色。一种本能的不样之感从他心里升起,他从墙角里爬起,冲到门边,一边拍着房门一边叫着吟儿。骗她说外屋风大天凉,让她递给他一床被子。
当他发现门栓已经插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他趴在门缝里一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地下横躺着一只方凳。他急了,慌忙抱起门边地下那只残缺不全的磨盘石,狠狠向门上砸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本来就不结实,訇的一声与门框一块儿倒下。在一片飞扬的灰土中,他看见房梁上悬着吟儿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将吟儿从房梁上抱下……
他将她平放在炕上,一边用手抹着她胸口,一边嘴对嘴巴向她嘴里吹气吸气。折腾了好一阵子,她渐渐有了气息,脸色也由青变白,白里渐渐有了些肉红。他心里松下一口气,用胳膊枕着她脑袋,慢慢向她半张的嘴巴里喂着温热的茶水。
吟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边那张方凳上,两眼可怜巴已地紧盯着她,双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说什么。
“你不该救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脑壳里首先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声音如此之微弱,连她自己部听不真切,但茶水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你不该这样。”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着脖子,觉得被绳子勒过的部位紧紧的,说不出的憋气。
“其实,想死容易,撒手闭眼就齐了,要活,才是难事儿。”他放下茶碗,深为痛惜地说,“荣庆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你别哄我,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绝望地摇摇头。
“听你章叔一句,百日阴还有一日晴呢,你俩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说回来就回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回不回来另说了,反正老佛爷绝不会放过我,这回我伤透了她的心!”
“不是还有皇上吗?你就等着雨过天晴吧!”
“皇上不是老佛爷对手啊!”
他笑笑,说也不见得。当初皇上变法那会儿,老佛爷由颐和园杀回紫禁城,那是什么劲头。杀了谭嗣同,关了珍主子,皇上也软禁了。这还不说,立了端王儿子为大阿哥,眼看就要废了皇上。结果呢?大阿哥废了,随端王一块儿充军到边疆。皇上不但没废掉,老佛爷反倒在西安下诏,在全国实行变法。到头来老佛爷也认了当初皇上那一套啊,这就叫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自西安回来以后,老佛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手走了,坐江山还是皇上。他说起这三年多的事,尽管悦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耐心等着,会有雨过天晴的日子。
她瞪大眼睛,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的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当初她怀上荣庆的孩子,皇上都说有办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如果茶水章没能及时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将再也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儿她心尖上掠过一丝震颤,个知为什么,当她越过死神的门槛,重新回到人世间,突然觉得死亡的可怕。如果再让她站在凳子上,她绝没有勇气将头伸进那小小的绳圈里。也许他说得对,有时候活比处要难得多。但有一条,只要她活着,哪怕再难,也许还能等到那一天,相反,如果死了,这一天就永远地失去了荣庆跑到日本前后已经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来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康有为一名保皇党手下来这儿找他,要他参加保皇党,致力于建立以光绪皇上为首的君主立宪国家。虽说他曾是皇上的卫侍,但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吟儿,再就是家里人。父亲去年死在牢中,母亲搬到乡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他害了一大家子,包括他二舅,心里说不出地内疚。一天他去神户郊外一座寺庙里烧香求签,那位白眉长须的老主持说他心魔缠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头,最后必将死在自己心魔的纠缠中。
他仔细想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点,成天在这座典型的日本本屋建筑里念经打坐,竭力忘掉过去的恶梦。但他始终忘不了过去,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吟儿在向他微笑。不过他并不灰心,为了修身养性,仍然坚持每天下午打坐。
送走了康有为派来的人,他拉上书房的木头门,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无论什么人来找他,都说他不在。正当他闭目养神,气沉丹田之际,突然门外传来一片争吵声。好像有人吵着要进来找他,而且是个女人。下女不让她进,于是来人便吵开了。这位日本下女一向说话客气,声音不大,因此只听见那位来客的声音,却不见她进来。
他心里正在疑虑,这儿几乎没有什么相识的女客,就算有那么一两位朋友的夫人或女朋友,下女都认识,他气恼地睁开眼,刚要拉开书房的门,突然愣在那儿。这不是小格格的声音吗?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从门上缩回手,门突然从外面拉开,小格格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下女惊慌地站在小格格身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想躲也躲不过,只挥挥手让下女去泡茶,硬着头皮将小格格带进客厅。
“哼!这个小妖精敢拦着我不让进来。”小格格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指着那穿和服的年轻下女,得意地对荣庆说,“我早就算准了你躲在里面,这不,一拿一个准儿。——怎么,你又躲我哪?我是老虎?是不是叫这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她看一眼荣庆,见他不说话,扯着嗓门又叫起来。
“没那回事。你不是才来吗,来之前又没通知……”他无奈地笑笑。
“你别来这一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连个回音也没有?”她质问他。
“不是怕连累瑞王吗?”他歉意地说。
“好了,我别的也不多说了。从头一次定亲到现在,你耽误我五,六年了。你到武昌我追到武昌,你跑到天津我赶到天津,现在我又追到日本来了,这会儿我再也不走了。”她气呼呼地说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下女从门厅拎着两只大皮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