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茶水章住哪儿,他非得宰了他不可。小回回半大不说话,等他骂完了,小回回突然老成持重地对他说:“心字头上一把刀。您得忍,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忍不下!”他暴跳如雷,吓得小回回慌忙摆手。
“您怎么不明这个理?等他一死,吟姑娘还是您的啊!”
看上去小回回晴蜓点水,这话儿说到哪儿也挑不出毛病,但在他听来,却犹如晴天里的雷声,心头不禁一震。对方分明暗示他,茶水章死了吟儿就是他的。换一种说法,只有茶水章死,他才能得到吟儿。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双手贴在大腿边紧紧捏成一团,半大不说话,他突然大吼一声,一拳砸在茶几上,炸耳的响声中,结实的红木几面竟然炸裂开,上面的茶壶茶盏飞得老高,摔在地下一片狼藉。
茶水章一大早去找李莲英了,想让他帮自己在外面找个活做做,老佛爷死后,李莲英便辞了总管职务、由宫中搬到黄庄的民宅里。崔玉贵当上了总管后,将茶水章宫中的外差开缺了,为了支撑这个家,他才去找李莲英帮忙。李总管认识人多,介绍他在哪个王府里当一份差事,对他都是驾轻就熟的事儿。吟儿劝他,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别出去找活了。他不肯,说这些年当奴才当惯了,闲下来身体反倒会更不好。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怕吟儿跟着他受委屈,所以坚持要出去找一份差事。
茶水章走后,她在院子里洗衣服,小回回突然来了,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荣庆从日本国回来了。乍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的心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来。等她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不知该怎么办好。特别当小回回告诉他,说荣庆这些年来一直没成亲,一心等着她。一听说他至今仍然独身一人,心里更乱了。这一晃八年了,心想他怎么也娶媳妇成家了,没想他竟那么死心眼儿。她这一急,忍不住哭了。
小回回让她别哭,要她趁早打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她不明所以地反问。
“求求隆裕太后,让她下个旨令,把你跟章叔分开不就得了。”
“这是老佛爷的旨令,她怕不肯答应。再说我早就不在宫中了,想求也求不上。”
“这倒也是。看来,除非章大叔‘无常’了,那会儿你正正经经成了寡妇,你再嫁人就谁也拦不住了。”宫中为了忌讳,人死了就称之为“无常”。小回回这么说,显然隐喻着某种意思。
“你胡说些什么?”一听小回回扯到什么死不死的,她心里顿时毛了。
“就算我什么也没说,你就跟他白头到老吧。至于荣庆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小回回临走前,走到院门边丢下一句话:”你要是回过神来,想找荣庆,上我那儿,或是上他舅老爷家。“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用腰上的围裙擦干双手,一路追出门外,小回回早经不见了人影。她站在那儿,望着空落的胡同,心里象堵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她回到院子里,匆匆晾了衣服,神情恍惚地站在那儿发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任何有荣庆的消息。一开始,她说不出的焦急惶恐,只要一想到他,便会六神无主,啥事也干不成,后来,这种焦灼渐渐变成一种无奈,像一团灰烬,捧不起也放不下。再后来,她似乎习惯了,对他的思念像一片飘渺无痕的烟雾,说忘忘不了,要想也想不下去了,可是,正当她已经接受了这个没有他的世界时,偏偏他出现了,令那几乎被忘却的、藏在她心底深处对荣庆的思念突然潮水般地涌上来。
她从衣箱底下取出那只藏着她头发的锦囊仔细端详着,当年那乌黑的发丝已经有些发黄,变得没有光泽了。这是她留给他作纪念的,后来他又交给茶水章交还到她手里。望着手上的锦囊,想着小回回刚才说的话,她心口里的那活蹦乱跳的玩意突然收得紧紧的,两片肺叶像鸟儿垂死的翅膀,沉重地粘在她那石头般冰凉的胸腔里。面对荣庆突然归来的事实,一时间,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她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想到最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茶水章回到家,兴奋地告诉她,说李总管替他找一个好人家,到某王爷家当内差,每月例银四十两。既不累人,收入也算不错,另带冬夏制服各一套。她替他打了盆热水,让他洗脸洗手。他说得高兴,拿起毛巾往盆里一放,烫得他差点没叫出声,水溅得一脸一身。原来盆里是滚开的水,忘了兑凉水。她慌忙问他烫着没有,一边替他加了凉水。他说没事。洗了脸,他按往常惯例在方桌边坐下,等着开饭。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为了缓和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
“看我忙昏了头。”她突然回过神,慌忙系上围裙张罗开,“到现在还没顾上做饭呢!您今儿想吃什么?烙饼还是面条儿?”
“吟儿,你心里有事儿了?”他一进门便发觉她神情恍惚,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其实他心里也有心思。今儿上黄庄李总管家,听李莲英说有人见到荣庆回来了。
“没有啊。”她竭力掩饰,手下揉着面团。
“有客人上我们家来?”他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壶茶。
“忘了跟你说,小回回来了。”她心里有些虚,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
“他来这儿有什么事?”他心里有些疑惑。“没什么事,路过这儿,顺便坐了一会儿。”
“他还没忘了咱们?”他心想小回回发了财,连老婆也讨上了,如今哪看得上他。
她没答话,端着瓦盆里的面团进了厨房,他瞅着她背影,心想会不会是小回回跟她说了荣庆的消息,小回回在敬事房任外差,外面认识人多,耳朵特别长,说不准他已经知道荣庆回来了。他坐在那儿,抽了一袋烟,直到吟儿在桌面上摆好饭菜,这才跟她面对面坐下。他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块烙饼,喝了一大碗校鹤粥,然后舒坦地抹了一下嘴巴,终于告诉她,有人见到荣庆了。
“是吗?”她心中一颤,“听谁说的?”
“老叔告诉我的。”宫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么称呼李莲英。提到这个情况,他情绪显得挺激动,“我本想找元六,让他帮着打听打听。因为时间太晚,只好明儿再去。要是荣庆真的回来了,一定得尽快找到他。”
“他,他回来又怎么样?不还得这么着吗?”
“当初不是说好了,只要他一回来,我就成全你们。”他说得很诚恳。
“算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她抬起眼皮,望着比她大二十好几的茶水章,“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他回来,我也不跟他过。”
“不不,你俩不容易,对头等了快十三年了,连我瞧着也着急!”
“我说真的,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她心里非常苦涩。过去她跟荣庆总也没机会在一起,这会儿有机会了,她突然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茶水章和荣庆,这两头她哪头也放不下。
“千万甭这么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他边放下筷子从桌边站起。她叫住他。
“不用去了。像你说的,他回来了。”
“真的?”他激动地盯着她。
“小回回跟他见着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明儿就去找他……”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莫名地觉着空落。虽说他早就有思想准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荣庆消息,心里常常冒出个念头,荣庆不会回来了。跟她在一起呆得时间越久,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烈。有时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但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晚上,两人在灯下说话,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想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实在想像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
“你不许找他。”她说。
“为什么?”他不明白。
“不为什么,反正不许你找他!”她认真他说。
“我一定要去!”他也很认真。
“德顺,你信我,去了也不会有结果。这是前世里注定的命,你硬是要跟命抗,到头来不会有结果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这次回来,准会闹出事来。什么事她不知道,反正他俩一沾边,准有事,所以她不想让茶水章卷进来。
他被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所震撼,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望着老实巴交的茶水章,她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习惯也是一种力量,虽说她跟茶水章没那种男女之间的事,也不可能有,但毕竟两人在一块儿呆久了,前后快八年了。别说人,哪怕狗儿猫儿的,呆长了也有说不出的亲情,何况他有恩于她,帮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现在他上了年纪,身体也越来越差,尽管她非常非常渴望跟荣庆在一起,但仍然无法想像她会扔下他,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再说,老佛爷虽然死了,大清国还在,她作为茶水章的老婆这一法定事实绝不会改变。她背了太监老婆的名份,即使茶水章肯让出来,荣庆会怎么想?就算他不嫌弃她,他们家,他亲戚,还有周围的人怎么看待她?
茶水章躺在炕上一夜没合眼。
面对自己多年来一直深爱的恋人,吟儿竟然选择他这样一个六根不齐的废男人,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他生平最大的福气。别说他一个太监,就是好人家的男儿,能碰上这样一位贤惠、善良和温情的女子,那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份。她越是这样对他,他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她。他想起许多年前她跟他说过的话:“章叔!你这不是害了我一辈子!活着没法跟他在一起,死了也没法埋在他们家坟地里。”此刻,他真正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活着本身就是害了她。
横在她与荣庆之间的障碍虽说有许多其他原因,但他的存在,是最大的障碍。明白了这一点,他非常沮丧,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