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没空!”营官看对方一眼。
亲军慌忙将营官拖出人群,悄声告诉他,说北京有人捎信来了,荣庆是大清门领侍卫恩海大人的亲外甥,统领要他赶紧放人。营官一听恩海的名字便泄了气,低声埋怨亲兵怎么不早说,“恶人儿全是我当了!”营官边说边扔下手中的鞭子,一赌气走了第二天上早操,元六和荣庆因为挨打不能出早操,两人趴在大棚内的火炕上养伤,提起昨儿的事,元六不以为然地对荣庆说,亏着你舅舅来了信,要不,你六哥浑身上下都便宜他了。
“六爷,我连累你了。”
“嗨,说那个就远了。同船过渡,五百年缘分。甭说咱们一口锅里混饭呢。”元六兴致来了,咧开大嘴又吹上了,“你知道我干吗往死里骂他?听六哥传道吧。赶上这火候,开口认松咱不会,憋着又他妈真疼。我就骂,骂他个狗血喷头!下回学着点儿。”
元六见荣庆皱着眉心不说话,想起他私下告假的事儿,问他这次回北京那事儿办得怎么样?
荣庆低着头,咬着牙龈不说话。
“什么事儿我不问,你就说成没成?”元六虽说不知道他这次回去究竟为什么,但有一点,他根本不是为他祖母的病,因为他祖母早在他当兵前就去世了。爷们一般情况下没啥事可瞒着,编着话哄人的多半是儿女私情,加上上次请他逛窑子,他非但不感激他,听说半夜里将英姑娘踹下床来,因此估计他肯定是这种事。
荣庆本想说“完了,别提了。”这类气馁话,但想到元六为自己受了这么大的苦,话到嘴边变为重重的一句,“成了!”
“得了,这顿鞭子没白挨!”元六高兴地拍着炕面,双手撑着身体想爬起来,没想刚一翻身,身上的伤口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本能地哼了一声,刚抬起的身子又重重地摔在炕上。
“六爷!”见他打成这样,荣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忍着伤痛由炕面上爬到元六身边。
“把那爷字儿去了,叫哥。”
“哥?”荣庆心里一热,随即说,“不行,您跟我舅舅是朋友啊。”
“英雄无岁,江湖无辈!我跟你舅舅单论,说到底我也是你舅部下。”
“不不,不行,这不合适!”
“怎么?”元六一脸地不高兴,“嫌我是个兵油子,配不上你大少爷?”
荣庆想到昨儿要不是元六故意骂那营官,他肯定要吃更多的皮肉之苦,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对方居然认为他看不起他。他一急,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即下了炕,在元六炕头边跪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六哥!从今儿个起,您是我亲哥哥。”
“起来起来!快起来!”元六趴在枕头上,吃力地伸手拉起荣庆双手,一边喘着粗气,“可就当真啦,今儿起你就是我亲弟弟!”
秀子死了。吟儿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摸着秀子迭给她的那付山貂皮子护膝,瞅着窗外大殿瓦脊上那迟迟不肯落下的初冬的夕阳,神情十分凝重。想到秀子出宫前曾在这间下房住过,那天送婚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特别看见瑞王家的小七爷那副傻样儿,当时吟儿心里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当她亲耳听到她的死讯时,心里仍然一惊,觉得她走得太快了……
那天下午,光绪皇上刚走不久,瑞王便来叩见慈禧太后,她当时正在侍候慈禧抽烟。慈禧没发话,所以她也就没回避,当时在场的还有李莲英和柳叶儿宫女。看见瑞王,老佛爷似乎很高兴,不知是刚才和皇上谈得很投机,还是因为她想念秀子,一见面就对跪在地上的瑞王笑着说:“亲家来了,没把我们新娘子带来?”
“老佛爷!奴才……”瑞王趴在地上半天不敢抬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不带她来,我派人去接她了,”慈禧最看不上别人跟她说话吱吱唔唔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瑞王说:“接到这儿,一会儿我赏她饭。这回可让你们家捡了个大便宜,我亏大了!”
“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这叫什么话。”慈禧不明所以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后悔也不能再要回来呀。放心吧你。”
“老佛爷,奴才知道老佛爷的天恩高厚,只是,只是秀姑娘她……”瑞王嗑嗑巴巴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李莲英急了,拼命在一旁向瑞王使眼色,但这会儿他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看别人。吟儿看见瑞王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粒,双唇像离水的鱼儿上下张合,硬是出不了声,心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顿时紧紧揪在一起,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
“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慈禧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儿子欺侮她了?反正也没便宜外人儿,我可告诉你,别看她是个宫女儿,你们可不许欺负她!别拿灶王爷不当神仙!”
“回老佛爷话,奴才的七儿媳,她……昨天夜里悬梁自尽了……”瑞王趴在地下,吓得浑身哆嗦。
听了瑞王的回话,慈禧愣住,浑身掠过一阵痉挛,手中的佛珠当即掉在地下。接着四下一片肃静。吟儿跪下,伸手摸起佛珠,轻轻递到慈禧手中。慈禧不动声色接过佛珠,但吟儿还是感到老人的手微微颤栗,指尖透着凉意。
瑞王趴在地下,不停地说他有罪,他是特意为秀子的死进宫请罪的。
“好好的她怎么会死?”慈禧竭力克制住自己情绪问瑞王,对方刚要回话,慈禧这才觉得人多有些不妥,看一眼李莲英。李莲英立即挥手让吟儿和另一名宫女退下。
吟儿走到外间紧靠屏风的后殿门外,她不敢走远,随时等着传她进去伺候老佛爷。她知道老人心里高兴和不高兴时,或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儿,总要让人伺候她闷闷地抽几袋烟。瑞王跟老佛爷在东一间说了足足一顿饭时间,最后在李莲英陪同下走了。看得出瑞王一脸的沮丧。李莲英一边送瑞王,一边低声吩咐吟儿快回慈禧身边侍候敬烟。
吟儿早有准备,很快装好烟,跪在地上将长长的烟嘴递到慈禧嘴边。老人咬住烟嘴,默默吸了两袋烟,突然低下头看一眼吟儿。
“是秀子教你敬烟的?”慈禧声音很小,眼神有些恍惚。
“是,是秀姑姑教的。”
“难怪连手法都一样。烟丝儿不干不潮,纸眉子不紧不松……”慈禧叹了一口气,看一眼吟儿手中的铜烟袋。吟儿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再给她装一袋烟递上。
“有人说秀子以死抗命,存心跟我作对……”慈禧望着团团烟雾,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吟儿。吟儿吓得低着头,两眼盯着慈禧那双花盆底鞋连大气也不敢出。
“吟儿,你说呢?这事儿怨我还是怨她自己?”她越是不敢出声,慈禧偏偏点了名要问她。
“这……”吟儿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
“这里没人,你只管说。”
“回老佛爷话,这都是命!”吟儿从秀子想起倩儿,然后想到自己,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偏偏让她们碰上了,不是命是什么。
“嗯,说得好,是命,全都是命。”慈禧连连点头,脸上多少有些欣慰。也许秀子早该死了,如果她头一次死,便死在她手中,而这一次死,却死在瑞王家,怎么能说她跟自己作对?恰恰相反,秀子临死还顾及她这个当主子的,这是她的孝心啊。
慈禧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挥挥手对吟儿说:“这儿没你事了。”吟儿慌忙磕头请安,然后侧着身子向门边退去。就在她挑起门帘的一瞬,突然见慈禧眼窝里湿湿的泛起一层泪雾。她深知老佛爷从不轻易流露自己心思,更不愿意让人知道内心深处的隐情,因此慌忙低下头,装作儿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走了。
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吟儿耳边突然响起秀子那句话:“……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细细回味我的话,也许能品出一些味儿来。”这话乍一听前言不接后语。现在细细想来,秀子所说的以及她没说出口的,包括她的死,她似乎早就预感自己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一连好几天晚上她都做噩梦。梦见秀子那双忧郁的眼,老盯着自己总也不说话,她怎么问她都不开口。一次吟儿从噩梦中惊醒,坐在炕上直喘气,双手合在胸前,嘴里喃喃地念着:“秀姑姑!求求你,别吓着我。”她一边念一边躺下。没想真灵,那一晚上她再也没做噩梦。吟儿心里奇怪,第二天想来想去,突然想起秀子一定是来向自己讨香火的。她自小死了父母,十三岁不到便进了宫,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家,宫中就是她的家,我是她宫中唯一的弟子,她不向我讨香火向谁讨?
宫中规矩严,除了皇家爱新觉罗氏祖先,绝不准许替任何外姓氏族烧香磕头,就连享有最高权力的慈禧也不例外。每逢叶赫那拉氏祭祖,慈禧只能幸驾西山碧云寺烧香磕头以表示自己的心意,因此吟儿想替秀子点一炷香,烧上一些纸钱谈何容易,要让人发现了,告到上头那肯定是掉脑袋的事儿。
第二天吃过晚饭,吟儿独自向后殿的佛堂走去。冬天五点开饭,饭后到天完全黑下大约有个把钟头,这段称之为“后蹬儿”的时间里,一天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宫女和太监们利用这个空当忙自己的事,如剃头剪指甲洗衣服和整理房间,或三三两两躲在下房里聊天等等。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穿过后院。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念叨,求秀子在天之灵保佑她,果然,她一路上没碰见任何人。出了后院门,向东一拐便是佛堂。佛堂里平时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在那守着,除了慈禧隔三五天来一次,平时几乎都闲着。到了佛堂门前,她已经想好了,万一老太监在里面,问她什么事,她就说早上来这儿时丢了头上玉钗,瞅空来找一下。当然,最好他不在。她知道老太监闲得无聊,常常趁着这后蹬儿的闲暇上别处聊天,只要他不在,她便能替秀子还了这个愿。
吟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佛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亮着佛龛前的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