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为什么要闹得不开心。
李莲英越听越觉得慈禧说得离谱。他记得慈禧是作为咸丰皇上的妃子选入宫中的。只不过她地位非常低,是宫妃中最下一等的“答应”或“常在”一类的。这些人往往在宫中一呆好几年也见不上皇上一面,有的甚至一辈于也见不上,而且她们不像宫女,永远不能放出宫外。这些人平时守活寡,皇上死了一辈子守牌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比宫女的命运还要惨。但有一条,这些人地位再低,那也不同于宫女,家里人在外头也敢炫耀跟皇家攀了亲。他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跟吟儿提起这段经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自己也曾经当过宫女,那不是自己存心不给自己面子?他急得不行,一会儿挠耳,一会儿咳嗽,想着法子提醒老佛爷,别在奴才面前说这些没趣的往事。
慈禧看出李莲英意思,索性将他支走,让他去大戏台那边看看,打听一下小叫天什么时候登台,她得提前准备赶过去,李莲英见老佛爷只字不提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无奈地走了。
他一走,屋里只剩下慈禧与吟儿,老太后说得更来劲儿,根本不当她是个奴才,好像当她是知心朋友,说起多年前很少有人知道的一段事。原来慈禧当年也爱踢毽儿,踢的花样不比吟儿少,一口气也能踢三百多下。正是靠着踢毽子,她才得到咸丰皇上的恩宠。说到这些往事,慈禧沉浸在少女般的喜悦中。
“谁想到哇,那回踢疯了,没瞧见身后头有人,一个毽儿踢飞了,正好落到那人脸上,你猜,那个人是谁?”慈禧从来没跟人提起这件事,连最心腹的李莲英也没说。
“不知道。”吟儿摇摇头,心里止不住的好奇。
“你猜出来了,可不敢说。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皇!”
“先皇?”吟儿惊讶地问。
“在场的人全吓坏了,都以为我死定了。结果呢,我正中头彩,一脚取富贵,偏偏就让先皇爷看中了。真是一只鸡毛毽儿,万里锦江山哪!”
吟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慈禧。这会儿,她已经下意识地忘了坐在对面榻椅上的慈禧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忘了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对方的述说充满少女温柔的情怀,令她觉得眼前的女人和自己一样,是个肉骨凡胎的女儿身,人间喜怒哀乐,别人有的,她也一样有。
“不承想四十年后,又出来个好毽子。可惜呀可惜,你只踢中了太后,没踢中皇上!”慈禧高兴地逗着吟儿。
“老佛爷,奴才可没有那个意思啊!”对方一句话,一下子将吟儿拖回到严峻的现实。
“有那个意思,你还活得到今儿吗?哎,再替我捶捶腿吧!”慈禧收了脸上的笑容,索性从椅背上滑下身体,平躺在榻椅上。
吟儿赶紧替她捶腿。慈禧连声说舒服,刚想闭眼,李莲英匆匆走进,说小叫天下一场就要登台了,慈禧一听,顿时从椅子上坐起,让人准备软轿,说她要赶去那边看戏。李莲英向门外传了话,将慈禧搀扶起来,一边惦着她跟吟儿的事。他小声问:“老佛爷,那事儿说了?”慈禧故意大声回答:“我没事儿啦。”吟儿在心里冷笑,觉得李莲英没骗到她。李莲英愕然,站在那儿半天不说话,要不是慈禧催他去看戏,他不知会在这儿站多久。
从颐和园回到宫中,珍主子去养心殿与皇上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早早回来了。据说皇上忙得不行,今晚上要在宫中召见康有为等人,珍主子只得在景仁宫一个人睡了。一般情况珍主子上养心殿过夜,偶尔皇上来这儿。要是皇上来了,值班的只能在门外坐夜了。吟儿睁着两眼,瞅着纱灯上的夜罩发愣。在这一片昏暗中,脑子显得特别好,平时理不清的事想不明的理,能突然开悟,但对前几天老佛爷跟她说的那些事,她至今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睡着了?”珍妃跟光绪在一起习惯了,一个人睡觉反倒觉得别扭,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她想让吟儿陪她说说话,却不见她答应,疑惑地抬起头:“吟儿!…
“我醒着呐!”吟儿从沉思中惊醒,猛然挺直身体回答。
“想什么呐?”
“珍主子,没想什么。”
“今儿怎么呐,怎么也睡不着呢。”
“我给您捶捶腿?”吟儿双手撑起上身。
“不用。你陪我坐会儿吧。”珍妃指着床边用来放鞋的地蹬。吟儿在红木做的地蹬上坐下,不知该说什么,等着珍主子起头。
“你说,老佛爷那天叫我干什么去了?”
“听戏呀。”吟儿不假思索地说。
“光是听戏吗?”珍妃疑惑地摇摇头,像问自己,又像问吟儿。她见对方不说话,沉吟片刻,继续说道,“照理说,老佛爷该问我皇上的事儿,可她怎么就是一个字也不提呢?”
“也许老佛爷都知道了。”吟儿说。
“是啊,有人早告诉她了。”珍妃若有所指地说。对那天慈禧不让吟儿跟自己去大戏台看戏,将她留在仁寿殿的事非常纳闷,加上有人报告说吟儿与慈禧身边的小太监王回回常有来往,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更令她疑惑了。原先听说吟儿与小回回的事,她并不以为然。她觉得吟儿人不刁滑,也不像平儿拼命想往上爬,加上自己救了她一条命,她不感恩戴德,也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但经过前天颐和园的事,珍妃不再像从前那样敢替吟儿打包票了,回来之后,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光绪。光绪劝她以大局为重,表面上装糊涂,暗中再私下打探,先不要打草惊蛇,珍妃是个急性子,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追问起吟儿本人来。
“珍主子!”吟儿听出对方话音,慌忙分辩说,“该说不该说的,奴婢可什么也没说过!”
“真没有?”
“我敢对着殿神立誓!”
“那前些日子小回回找你干什么?”
“小回回?……”吟儿心里一震,没想她与小回回见面的情况也让她知道了。
“就是作秀宫那个小太监!”珍妃两眼盯着吟儿,“说,他找你究竟为什么事?”
“他,他找我,没什么事儿……”
“你敢骗我?”珍妃紧逼对方,不让她喘气。
“对了,主子不是替我拍了洋画片,我托他带给家里人看,再没别的了!”吟儿提起珍妃替她拍的相片。
“吟儿!”珍妃突然从床上坐起,沉下脸冷笑,“你以为我好欺负?景仁宫没棍子,皇上那儿可有。”
“珍主子!”吟儿扑通跪在床前,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怎么当主子的全一个样儿,说变脸就变脸。珍主子一向待人和气,从没见她跟下人耍脾气,没想她变了脸也挺吓人的。她趴在地下,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心想李总管那样逼她,她都不答应替他暗中做事,可这头却怀疑自己跟那边搞名堂。她咬着牙,恨不能扒开胸口,挖出心来让对方看,“奴才敢发誓,绝没有半点对不起您,否则打雷劈死我,让我明天见不着出太阳!”
“我问你小回回,除了送相片,他还跟你说了什么?”珍妃不理会她说别的事,盯着小回回的事问。
一想到小回回跟她提过荣庆,难道这事儿珍主子也知道了。要说有什么瞒着她,就是这件事。为了荣庆,那就是打死她,她也不能说的。吟儿想到这儿心里非常痛苦,心想这个冤家为什么早不进晚不进宫,偏偏不久前进了宫,又偏偏让小回回碰上了,这都是命。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
“珍主子您别问了,我不能说!”
“吟儿,这不是我问你,是大清国问你。”珍主子顿时觉得问题严重,从床边站起,厉声喝道。
“珍主子,”吟儿趴在床前,连连磕头,“您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说!这里头究竟怎么回事?”珍妃见吟儿趴在地下硬是不说话,显然非常愤怒,指着对方说,“是我把你从乱棍底下要出来的,你到了景仁宫,我对你怎么样?可以说从没说你一句重的,没给你一回脸色。难道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
“珍主子,奴婢用脑袋担保,这事儿跟您,皇上,皇太后和朝廷没任何关系。这里只牵扯一个人,这人是我的命,我活着就是为了他,我敬重您,爱您,可您别逼着我说出他来!”吟儿趴在那儿,不等话说完便哭了。
“你是说……他是你心上那个人?”珍妃被吟儿的真诚和勇敢所感动。
“是,奴婢差点跟他上了轿的男人。”吟儿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非常凝重,喃喃低语地说,“珍主子,奴才这条命本是您给的,这会儿您想怎么样都行,吟儿绝无半点怨言。”
珍妃没想到会问出这样一个结果。按祖宗的规矩,宫女绝不能嫁人在先,然后进宫入奴。也不可人在宫中,仍然对宫外的男人有这种挂念,更不用说有任何实际上的联系了,望着跪在地下的吟儿,珍妃心里大为震动。一方面同情她,另一方面觉得这事儿挺严重,这事儿要让人知道了可得掉脑袋啊!
“除了我,这事儿还有谁知道?”珍妃问。
“宫里没有人知道。求主子千万替奴婢瞒着。”吟儿跪在地上,抬起一双泪眼求着对方。
“你让小回回传话,他能不知道?”珍妃怀疑地问。
“主子放心,他蒙在鼓里,啥也不知道,就连那男人也不知道。吟儿要是有一句假话,立即撞死在您面前!”
“你先起来吧。”
“主子不答应,奴婢不敢起来啊!”
珍妃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心里冒出一串问题,这男人在哪儿,小回回帮他俩传话,怎么会不知道他俩之间的事。想来想去,她总也想不明白。她很想问个明明白白。但转念一想,吟儿已经将这性命攸关的要害告诉了她,而且表示她绝不会说出有关那男人的情况,再要问不只是不相信她,也有负她对自己一片信任,过了半晌,她才对吟儿说,只要她不惹出祸来,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
“就这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