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可真是有缘哪!我刚出条子回来,低头一看,哎,这不是我们荣大哥吗?”她说的出条子,就是召到客人府上陪陪酒唱唱戏,当然有时也陪着上床,那就得看对方出多少银子了。
听着隔壁房间和走道上传来嫖客们和妓女的打闹嘻笑声,荣庆本能地提醒英英,让她小声点。英英不以为然地笑笑,要他放心,这儿各人自个儿还顾不过来呢。荣庆问她怎么到这儿了,英英说,许你们当兵的换防,就不许我们挪地儿。
“京里到底是京里,比承德府可火多了!有钱的多,当官儿的更多!”她低声问他,“前一阵子听说你当了大官,怎么没见你人影?”
“当官儿的不许上这种地方,查着了前程就没了!”他咕噜了一声。
“自个儿不说谁知道?你没听见吗?白天是大人老爷,晚上到了这儿,就是老板、掌柜的!就拿尊驾您来说,浑身上下这身儿行头,哪儿像个三品侍卫外加着乾清门行走啊?”
荣庆顿时愣了,心想她自然全知道了。英英看出他一脸疑惑,连忙告诉他,外头贴着告示,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碰巧了她还认识字。
“你是怎么混的?真没瞧出来,就凭你,愣混到墙上去了?”英英打量着他,从心里佩服荣庆,当年在承德她就瞧出他不是个凡身泥胎,早晚会混出个人样儿来,可惜他跟人跟错了。
“一言难尽!”荣庆沮丧地低下脑袋。
“那就在我这儿住下吧,咱们炕头儿上慢慢儿说!”英英动情地说,打跟他头一回见面,她就是喜欢他。
“不不,我不在这儿住。”荣庆慌忙摇手。
“不在这儿住在哪儿住?”英英瞪他一眼,伸手在脖子上一划,“你不想活了?”
“我不能连累你,投亲靠友,就不信没我立足之地。”荣庆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是不放心。经历吟儿哥哥这事儿,他对谁也不敢太相信,因此也不敢将自己性命押在英英这儿。英英瞅着他满脸满身的疲惫,心想还就真没有人肯收留他,要不然他能大黑天的,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快别提什么高亲贵友了,别管平时怎么甜哥哥蜜姐姐的,到了这个劲儿上,还不像避雷似的躲你远远儿的?不拿你换了酒钱就算够交情啦!”英英冷笑着,想起自己家里的事,要是亲朋好友肯帮忙,她也不会卖身葬母啊。“告诉你,也就是我们这个地方,烟花青楼,才不管你是江洋大盗,还是谋反逆贼,有钱就是老公!你不躲我这儿,还能躲哪儿去呀?我的傻哥哥!”
英英搂着荣庆,说起当年她在乡下老家的遭遇,荣庆听后半天没吭声。可不,福贵不就为了银子,硬是出门报官了,要不是吟儿嫂子透了信,他这会儿早已在大牢里了。英英说得不错,人情淡如水,他眼下的确没地方可去。能去的地方官府里人盯着,没官府盯着的地方,人家不敢留他,闹不好像吟儿哥哥一样,拿他的命去换酒钱啊。
荣庆瞅着桌面上的油灯发呆。英英靠在他肩上,一只手温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俩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坐在那儿。妓院的鸨母推门探头,伸手招呼英英,说田老爷让出条子,专点她去。英英不高兴地嘟着嘴,说没瞧我这儿有客人吗?让鸨母回了田老爷。
“这位客人可眼生啊。”鸨母不肯走,盯了荣庆一眼,那意思分明在问英英,他能比田老爷更有钱?英英一眼看出对方的心思,连忙说荣庆是她的老相好,特意从承德来看她的。鸨母不甘心地将英英拉到一边,悄悄说咱们可跟银子没仇,田老爷可管着大库,出手大方呀。
“您是没见过真大方的!全承德的山货、皮货都是这位爷的。连皇上穿的皮祆还是他置办呢!”英英边说边从床头拿出一锭银子,说是这位老爷赏给她和大伙儿的。
“我眼拙,我眼拙!您坐着!”鸨母立即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冲荣庆一笑,关上房门走了。
“我可没银子啊。”鸨母一走,荣庆立即红着脸对英英说。
“我倒贴呀!”英英媚笑着靠到他肩上。
“那,那好,我就借你这儿坐一夜!”
“瞧你说的多可怜。”她搂住他脖子,伸手将对方往床上拖。
“我不困。”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可睡了啊?”她本想强拉他上床,想想又忍住。她救荣庆,固然是因为对他有非常的好感,同时也是受元六之托。
英英笑了笑,上床放下帐子,一边对荣庆说,撑不住就上床来。
为了安全,荣庆吹灭了油灯,手托腮帮,靠在桌面上眯起眼。看见荣庆闭上眼,英英心里涌出一股无名火,心想他也太那个了,多少男人见她骨头都软了,难道他一点儿不动心?
荣庆这些天实在太累了。屋里一黑,眼皮子立即打架,人困得不行,趴在桌面上迷迷盹盹睡着了。
“还真睡着了?我可真疑惑,你在宫里,到底是侍卫还是太监哪?承德那股子劲儿,都跑哪儿去了?”英英以为他故意装的,不高兴地抱怨着。直到她听见荣庆趴在那儿,发出一阵阵鼾声,这才收住口,想起他这几天四处流浪,成天没日没夜的,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怜悯。
她下了床,轻轻走到他身边,想将他拖上床,让他安安稳稳睡一觉。她刚刚伸出手,神经本来就高度紧张的荣庆,立即吓得跳起来,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本能地防范着。
“上床睡吧,睡得安稳些。”英英拉起他的手,温存地说。
荣庆于黑暗中瞅着紧闭的房门,没发现任何异常,这才松下一口气。英英不由分说,硬是将他拖到床边,脱了他的外衣和帽子,替他盖上被子。荣庆实在大困了,由着英英摆布。
英英安顿好荣庆,挨着他身边躺下,贴着对方起伏的身体,英英心里流窜着一股热流。她见过许多男人,连模样都记不住,怎么偏偏就忘不了荣庆?她在心里在问自己,所以昨儿一大早,元六跟她说了荣庆的情况,她就在心里担心起来。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今晚上居然撞上了他,这也是缘分啊!听着他均匀的鼾声,看见他睡着那样熟,她实在不忍心将他弄醒。要不,她怎么也得躺在他怀里,跟他像夫妻那样过一夜啊!
荣庆一觉睡醒,天色已经大亮。他见英英不在床上,再一看屋里压根儿没英英的人影儿,当下心里一惊。他立即下了床,穿上外衣,伸手抓起床头的手枪,悄悄向门边走去,他伸手一拉门,顿时觉得不好,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反锁。
不好!难道这个小贱人也和福贵一样,要拿我的人头换那两千两银子?想到这儿,他浑身沁出一片细汗。他转身跑回窗口,推开窗户一看,这才想起这儿是三楼。他仔细打量着窗外,转身回到床边,想用床单结成条绳子,从窗口逃走。
刚走到床边,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开锁。他慌忙躲到门背后,掏出手枪。门开了,英英一阵风地走进。当她看见荣庆一脸紧张地举着手枪,惊愕地张着嘴问:“你这是干什么?”
“说!你一大早去干什么了?”荣庆手枪顶在英英脑门上。
“怎么?你以为我缺那两千两银子?”英英冷笑。
荣庆愣了一下,放下枪口。歉意地笑了笑,说他给人吓怕了。
“我存心想要你人头,这会儿你已经跟谭嗣同一样,在菜市口让人砍了脑袋。”
“你说什么?”荣庆心里一惊。
英英这才告诉他,今天菜市口一共杀了六个人。都是当官儿的,有御史,也有军机,头一个就是谭嗣同。荣庆悲伤地叫了一声谭大人,眼窝里泛起一层泪水,站在那儿发呆。英英问他,他是不是跟他们一伙儿的。荣庆沮丧地点点头。
“依我看,你趁着这个乱乎劲儿,赶快走!”英英劝他。
“是,走得越快越好。只不过……”荣庆一想城门楼子上到处贴着自己的通缉,心里便犯起愁来,要不他早走了,能等到这会儿,心想只有愣闯了。闯过去是造化,闯不过去就跟谭大人去做伴了。
“我有个法帮你走。”英英突然狡黠地一笑。
“你又能有什么法子?”荣庆心里疑惑。
“你信我,真的有法子。”原来英英一大早出门,其实是给荣庆把兄弟元六送信去了,元六本以为她骗他,仔细问了英英的情况,这才让英英先走,说他立即赶到。
听英英说了情况,荣庆半信半疑,正想说什么,听见门口走道传来急急的脚步声,英英估计是元军爷来了。果然,她上前开了房门,元六穿着一身便衣走进。
“兄弟!”元六一进门,上前紧紧抓住荣庆双手。“大哥,你怎么这身儿打扮呀?”荣庆疑惑地问。
“你一跑,上头查下来了,我别坐等着挨雷,也撒丫子了!”原来那天夜里他放走了荣庆,现在上头查得紧,早几天他就躲到亲戚家,接到英英的口信便赶来了。他不明白,荣庆为什么不快快逃走,到现在还在城里磨蹭。他看一眼英英,问荣庆是不是又有牵肠挂肚的,舍不得走?
“哪能呢?城门口把得紧。”荣庆红着脸说。
“元军爷!你好歹救他出去。”英英瞪一眼荣庆,心想整晚上睡一张床,他碰都不碰自己,还牵个狗屁的肠?
“没问题。”元六答得崩脆。
“有办法出的了城?”荣庆担心地问。
“要说劫法场,元六没戏,个把人蒙出北京城,那还不是小菜儿一碟。”
荣庆离开了英英,一路跟着来到元六亲戚家,那家主人是元六的表舅,在京里开运输行,专替一些大商家运南北杂货,因此和各方城门的守军都熟得不能再熟。表舅当下让荣庆和元六换了衣服,装成赶车的,跟着下午的运货车队一块儿混出了城。
荣庆几乎不敢相信,就这么一路过来了,到了芦沟桥,荣庆和元六便与车队分了手。荣庆站在桥头,回首望着北京,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天他还会再回来。他总不信,光绪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