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垣知道张居正这位掌上明珠实为女中诸葛,得乃父真传还要比几位兄长多上三成,若是别的事情他便依了张紫萱,但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不得不劝道:
“王某并非只为报令尊之恩德,只因令尊推行新政,朝野多有顽固不化之辈妄加非议,此案一旦宣扬开来,恐怕惹起旧党甚嚣尘上,于新政有碍,于大明社稷长治久安有碍,而王某消弭此案,实半为私、半为公也,为新政之公犹胜于报令尊恩德之私。”
张紫萱微笑着将臻首轻摇,“此间并无外人,侄女试问一句:以家父之权柄,推行新政大可全国铺开,何必取福建、湖广数地试行之?”
难道?王之垣心念一动。
“昔年王安石人亡政息,乃熙宁新政实有不便之处;家父不欲为王荆公第二,新政推行初始于数地试行,评定其优劣、体察其弊端,然后施行于全国,所谓不谋一时,而谋后世也。”
张紫萱这番解释,王之垣顿时恍然大悟,点头道:“江陵相公真乃大明第一贤相!然而此事必起风评,自去岁‘夺情之议’起,迂腐之辈于张相公便颇多讥评……”
去年张居正父亲、也就是张家兄妹的祖父病故,按照明朝制度,张居正应该回乡守制三年,谓之丁忧;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朝廷诸大臣奏请“夺情”,使张居正没有丁忧继续担任首辅,这件事很为守旧的儒林士子讥评,故而王之垣对兴国州案的暴发很有些担心,害怕引发朝野风潮。
“王世叔过虑了……”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灿若晨星的双眸光华闪烁,柔润动听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琢磨的力量:“家父既身荷先皇托孤之重,位列宰辅、执掌朝纲,掌乾坤之诀窍、以天下为砥砺,又岂惧几句书生妄议!”
在这一瞬间,王之垣有些神思恍惚,似乎在张紫萱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叹服之余不禁思量:可惜了,她终究是女儿身……却不知谁家的公子,才能娶得这位女中诸葛?
这时一名管家控背躬身,在舱门外提醒道:“公子、小姐,已交午时了。”
王之垣便知道张家兄妹还有别的事情,就起身告辞,忽然听得张懋修对张敬修提了句:“秦林就这么急着去南京上任?可惜小妹非得去苏杭,否则我们可以在南京多盘桓几天……”
秦林?王之垣一惊,忽然身子摇了摇:听口气张家三兄妹竟是掐准了午时去送他,这锦衣百户是什么来历,竟能让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公子、小姐巴巴的赶时间去送?
莫非……再看看面露期待之色的张紫萱,王之垣觉得已经猜到了原因,顿时为起初对秦林的无礼而懊悔起来。
……
湖广各级官员赶到兴国州,案子便有人接办,胡知州、方师爷一干人等,还有那些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豪强士绅都会按律惩处,而秦林终究是过路官,无须留在此地,便趁早准备乘船离开。
一个过路的正六品锦衣百户启程,像分守道成守礼、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卫体仁这些大员是不会来送的,昨天才赶到的锦衣卫湖广千户所正千户领指挥佥事衔杨继恩更不会来送一个离任的下属。
来码头送秦林的,只有武昌知府张公鱼和锦衣卫副千户石韦。
“老弟的情义,真正义薄云天,哥哥真没说的了!”石韦笑着和秦林把臂而行,纵声笑道:“这次你又把功劳与冯小旗丰润,连哥哥也跟着沾光……”
但和张公鱼相比,石韦的神情中总带着几分不愉快,被善于察言观色的秦林发现也就顺理成章了。
“咳咳,这个嘛……”石韦犹豫了一下,终于实话实说:“于千户被勒令闭门思过,本来该愚兄接掌他管的一摊子差事,但杨千户有意大权独揽……嗨……我说这些干嘛?对了,南京六朝金粉,秦淮河艳冠天下,可是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秦老弟在那边混得好了,愚兄过来投奔你!”
秦林马上要去南京上任,想想也没什么能帮到石韦的了。
张家三兄妹早就等在了码头,见秦林过来,都和他说长论短的寒暄。
秦林心头有鬼,虽然还不知道这三位的身份,但也知道他们必定是达官显贵子弟……哼哼,女儿家的胸部就是随便摸得的?这家伙目光躲躲闪闪,和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说话倒也罢了,只想方设法的躲着张紫萱,每逢她开口,就打着哈哈望天,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张紫萱极有涵养,于秦林无心之过事后并不计较,有心要请教问题;但秦林现在仍是这副惫懒样子,张紫萱终于不耐,把他扯到一边,杏眼圆睁、修眉斜挑:“秦兄不知小可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竟如此冷眼相待?小可并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只有几句正题要问,如何恁般躲闪其词?”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会错了意,登时面面相觑:小妹也太猛了吧?这才几天呀,就和人家当面摊牌,这秦某人也是的,能娶到我家小妹,你就偷着乐吧,还推三阻四的……
王之垣也啧啧赞叹:果然虎父无犬女,张紫萱真有乃父之风啊!
殊不知张紫萱问的并非儿女之情,而是社稷大业,她顾不得男女之别,凑到秦林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秦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然晓得要加商税、减农税,就把具体细则拿出来,不要再含糊其辞!”
秦林挠了挠头,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紫萱愕然,檀口微张,气息如兰。
张家弟兄没听见妹妹说的什么,只知道秦林拒绝了,张懋修差点儿跳起来:“天哪,大哥你看见没有?小妹居然被拒绝了,这还是女追男啊!”
王之垣更是心惊,俗话说南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那么这位秦某人岂不是极有可能成为元辅少师张居正的乘龙快婿?
待张紫萱走开,他赶紧上前施礼,一口一个秦老弟地叫着,分外热情。
张紫萱心忧国事、想着父亲新政的各种问题,粉面含霜,隐有忧虑之色,但在别人看来,就好像被秦林拒绝之后的郁闷和无奈。
巡抚大人何以前倨后恭?
张公鱼在后面直跌脚,暗道:秦老弟啊秦老弟,怪不得申老师来信说张居正压了你的提拔,你把人家女儿‘始乱终弃’,老泰山能不整治你吗?
湖广巡抚都来送秦林,像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锦衣千户这些人都来了。
旁人倒也罢了,杨继恩看到这一幕忽然心头毕剥一跳:怪不得石韦、秦某人提拔得这么快,又老是立功,原来根子在这里……人家搭上了张居正的线!
“石大人啊,老于闹出了乱子,被勒令闭门思过,我看他那一摊子差事,还是你来顶着吧!”杨继恩满脸堆笑的对石韦说。
石韦大喜过望,看了看秦林,心头暗道:秦兄弟,这次又托你的福了!
秦林与众人告别,茭白船离岸远行,渐渐隐没于水天相交处。
“两位哥哥,过些天我们也去南京吧!”张紫萱看着远去的帆营若有所思。
张懋修奇道:“你不是讨厌那个刘戡之,说船不停南京,直下苏杭吗?”
张敬修把弟弟拉了一下,笑而不语。
张紫萱嫣然一笑,慵懒的抚了抚发梢便有万种风情:“好像,小妹对南京又有兴趣了呢。”
第118章 执掌秦淮
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顺江而下快逾奔马,过九江、安庆、芜湖,直下南京。
这天早晨,听得舱外喧哗,秦林走到甲板上一看,已能遥遥望见南京的城墙了,可惜江上有淡淡的早雾,远远地看不分明。
茭白船大,不好去秦淮河里面挤,但贾富贵早有安排,派人去雇了一艘画舫请秦林换乘。
借着锦衣卫百户的金字招牌,这一路没人敢来滋扰,正税陋规都逃了,贾富贵赚了不少,喜滋滋的和秦林作别,茭白船自去货码头卸货。
秦林等人乘上的画舫新不新、旧不旧,是专门停在秦淮河入长江的口子上接官员、富商的,船主人是个戴绿头巾的大麻子,姓蒋排行老三,极其健谈,问得秦林是第一次到南京,一路上与他解说。
从长江转进秦淮河口,便看清了南京城墙,果然巍峨壮丽,远胜别处州县。据蒋三解说,这南京城内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城墙周围一百二十多里,乃是东南第一胜景。
船到三山门……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水西门,便过水闸进城了,秦淮河从南京穿城而过,画舫可以直接驶到城里面。
蒋三果然不曾胡吹大气,这南京城里果然人烟繁茂,处处金粉楼台,秦淮河上画船穿梭往来,近处河房青瓦粉壁,远处各王府、寺庙红墙黄瓦,蔚为壮观。
街上行人都衣衫齐整,神情从容不迫,连卖花的婆子、挑担的力夫也面带笑容,并无愁苦之色。
一路上看见许多茶社,悬着旗幡灯笼,插着时新的鲜花,里面都是寻常百姓吃茶听说书,坐得满满当当,人人喜笑颜开。
秦淮河两边岸上的河房,都垂着珠帘、挂着薄纱,窗内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但也瞧见几个婀娜娉婷的身影在房中绣花朵、扑猫儿、玩耍嬉乐,银铃般的笑声遥遥传来,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为之心怀一荡……
好一派盛世繁华的图景!
秦林点头赞叹大明繁华、金陵胜景,和这南京城一比,同时代的巴黎就是塞纳河边的垃圾堆,而伦敦不过是一座散发鱼腥臭气的小码头。
渐渐船到了南门大街,蒋三又指着南边给秦林看:“长官,那边就是聚宝门了,传说是沈万三挖到聚宝盆的地方。这聚宝门是南京第一个要冲,城中人吃的粮食猪羊蔬菜都从这里过,当年就说是每天要进来百牛千猪万担粮,如今更不知道有多少……有圣天子在位,贤相张江陵辅佐,戚大帅平定倭寇江南安宁,咱们老百姓着实享了几年的福!”
秦林点头赞叹不已,所谓遗爱在民,张居正、戚继光二人可以名垂千古。
船停在南门大街,秦林要给银子,蒋三不要:“贾六哥已给了的,再要您老的银子,坏了规矩。”
原来贾富贵做人地道,连画舫的船钱也先付了。
蒋三替秦林叫了几部太平车儿,把行李装了,又对车夫说了地方,让他们引秦林去锦衣卫衙门。
南京城设应天府,北城是上元县、南城是江宁县,锦衣卫衙门在北城东南部,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