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也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前趋几步又要俯身下拜。
得得得,这厚脸皮的家伙一拜下去又不晓得要胡说什么,张居正赶紧没好气地喊免礼。
“秦林,你这几天可是臣门若市啊!”张居正哼了一声,冷冷地道:
“京师各级官员都说锦衣卫衙门新来的秦佥事仗义疏财,把折俸的贡物都收购了去,真是救贫济难的及时雨呢……哼哼,各府库所存历年贡物、月港提督市舶太监所征实物,总价有八十多万两银子,折俸都要好几年才能出清,你既然是及时雨,干脆替老夫都买下来,如何?”
张敬修、张懋修对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爹爹这可是蛮不讲理了,秦林收购一次折俸贡物,就算是尽忠报国了,哪有叫他全部买下来的道理?
秦林再有钱,也犯不着拿自己荷包里的银子来贴补国库嘛。
这一次是他正好低价弄到了缅铃,这才大赚了一笔,实际上折俸的大部分东西,要是按照登记的价值买下来,那是要亏得血本无归的。
比如胡椒吧,总有个保质期,结果承运库发下来折俸的胡椒,有的还是嘉靖年间入库的,早就受潮走气了,完全是过期产品,市场价最多只有承运库登记核算价格的三分之一,要按原价买,就亏得太厉害了。
这个道理,张居正懂、秦林懂、领取折俸的官员们也懂,所以吃了亏的官员,自然要怨声载道了。
可秦林有别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吗?
张敬修兄弟俩替他想着办法,隐隐约约觉得这家伙今天带来的望远镜和辣椒似乎别有深意,而张紫萱美丽的眸子华彩一闪,已猜到了几分头绪。
秦林虽没有拜下去,终究笑盈盈的做了个长揖,嬉皮笑脸地回道:“好叫世叔知道,小侄虽薄有浮财,还没到富可敌国的程度,要替国库赔补亏空,就算扒了小侄的皮也做不到。只是小侄对此事有些别的想法,还请世叔尝尝这里煮着的火锅,就晓得原委了。”
张居正上朝回来,肚子也有些饿了,走到阁楼上,闻到火锅热腾腾的香味不禁食指大动,听秦林邀他吃火锅,嘴里冷哼一声,终究命仆人拿来碗筷,捡了些吃下。
“呃,这个不是茱萸的味道……好辣!”张居正抿着嘴,皱着眉,脸色越发的红润。
中国古代调味,要吃辣就是放茱萸,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当然热衷此道,他一尝就知道味道不对头,火锅调味比茱萸的辣味更加纯正鲜香。
秦林笑道:“此物名为辣椒,是佛郎机人从美洲带来的东西,冬日食用不仅暖身,犹能发汗祛寒、通畅经络,唯其性猛烈刺激,不可多食。国中无人知道干辣椒的用途,就算折俸,官员们领了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尝尝味道极辣,说不定直接就扔到垃圾堆去了。”
张居正何等聪明,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府库贡物折俸,因为往往领取者非需用之人,所以才会造成浪费,而人人怨声载道的局面?”
秦林点点头,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启禀世叔,另外冒开贡物价值乃是各藩属使团的通病,其贡物价值往往虚浮,按登记价格来冲抵俸禄,官员们就要吃亏;另一方面,许多药材之类的东西,长久堆在府库,价值已经大幅度下降,这时候还要按照原价来折俸,也是极不妥当的。”
秦林说完,就看着张居正。
听秦林所说,就是要降低府库贡物折俸的价值,张居正闻言不禁有些不乐,因为这样一来就会削弱节约钱粮支出的本意。
秦林嘿嘿一笑:“世叔且不要忧虑,若是肯全盘清理府库贡物,以市价八折的价格卖给漕帮和五峰海商,由他们处理销售,那么小侄还有个主意可以弥补亏空,甚至增加府库收入。”
“哦?”张居正长长的眉毛斜斜一挑,叫秦林说来听听。
“皇宫之中,以及内承运库,不是还有许多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弄到的奇珍异宝,还有历代名家的书画,以及各色珍宝吗?”秦林笑眯眯,扳着手指头算账:“这些珍宝本来就是历代奇珍,市面上不容易买到的,价格比起当年绝对升值了不少,再加上曾在皇宫收藏的经历,就更增加了其价值,反正放在深宫也从来没有人动过,与其放着发霉,不如弄出来贩卖,以小侄猜测,绝对有很多达官显贵愿意高价购买。”
好哇,原来秦林把主意打到了这上面!
张居正捋着黑黝黝的胡须沉吟思忖,而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都朝秦林一竖大拇指:你牛,把主意打到老朱家啦。
不过,官员们喜欢皇宫里面的某件珍宝,主动要求用这件宝贝来折抵俸禄的事情,也是有很多先例的,比如隆庆帝不喜欢书画,当时主管锦衣卫的朱希忠就要求拿《清明上河图》折抵他的俸禄,而皇帝也应允了。
张居正深知自己宝贝学生的艺术修养,恐怕赶他老爹隆庆帝都还差着一大截,那些历代名家字画、田黄石鸡血石珍玩之类的东西,绝对是连瞧一眼都不愿意的,拿来卖掉,一部分银子进太仓库,一部分送到内库,小皇帝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绝对没得话说。
“算你诡计多端,连皇宫的主意都打上了!”张居正朝着秦林一指,虽然黑着脸,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张紫萱更是嘻嘻的笑,一向端庄自持的相府千金,也朝着秦林做了个鬼脸儿。
第358章 可怜的长公主
秦林的建议很快得以落实,张居正兼总内外,各项工作执行得雷厉风行,先叫停官员折俸,宣布将来一律按实数发放俸禄钱粮,然后将国库累年存积的番邦贡物和海贸所征收的实物,全都按市场价八折卖给漕帮和五峰海商……实际上就是卖给了秦林。
五峰海商和漕帮都在京师派驻着掌柜,设有货栈,当即派遣经验最丰富的老掌柜前来整理、估价,完成收购。
这些贡物如果堆在国库里面,只是等着发霉;冲抵俸禄发给官员,往往领到的人并不需要这东西,而价值也和记载不符,所以怨声载道。
现在完全按普通交易方式卖给漕帮和五峰海商组建的商业帝国,他们有专业的运输网络和商业渠道,按照流程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运到各地分销,藏红花在两广走俏,高丽青瓷运到西北出售,云南土司进贡的茶砖在中原士大夫看来粗涩难以入口,却是塞北蒙古牧民的最爱……
这样一来,所有的贡物只要找对了合适的销路,就顿时变废为宝,从官员手中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变成了白花花的现银子。
秦林不仅再一次展示了他的能力,从财政上大力支持了张居正的改革新政,而且能从这次贸易当中得到不少利润。
并没有对外宣布秦林在这件事中发挥的作用,但总有小道消息传开,京师各级官员尤其是那些辛苦度日的穷给事、都老爷,无不盛赞秦佥事仗义疏财,实是甘霖普降的及时雨。
无论发什么福利,都没有直接发现金给力呀!
另一方面,张居正要求将宫中累年积存的闲置物品整理出售,在小皇帝和李太后那里也没遇到任何阻力。
李太后出身低微,娘家本是个泥瓦匠,她身上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万历皇帝同样不喜欢书画,张居正答应卖的银子由户部和内库五五分账,这母子俩大喜,立刻下令搜求皇宫内的传世书画,一概卖出去。
张居正极会办事,晓得皇宫里头冯保要做一半的主,私下又许他半成贿赂,冯保为人最是贪财,当即命宫中太监将珍贵的书画通通收集起来,交给户部拿去售卖。
宫中之物的销售反响极好,虽然不是御赐,毕竟也在紫禁城里面呆过,沾着几分天家气息,富商显贵都争相购买,就是前一段时间领了点折俸就叫苦连天的那些勋臣贵戚,这时候又都一掷千金起来,抢着买心仪的传世书画,尤其是带着前代皇帝题跋的书画更是供不应求。
白花花的银子流入户部银库和皇家内库,张居正肩头的财政压力得以减轻,李太后和万历帝也是爱银子不爱艺术的主儿,看见内库银子充盈,一切都好说。
冯保的荷包也充实了不少,越发卖力的在宫中搜求字画,仗着权势熏天、背后有皇帝和太后两位主子撑腰,竟连嫔妃公主的主意也打了起来……
紫禁城东半部分属于皇子、公主所居的殿宇,比起皇极殿、中极殿、乾清宫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比京师民间的四合院稍大一点儿,而且没有什么小桥流水、绿树花木点缀,满眼都是红彤彤的宫墙,高得把天空都遮住大半,实是枯燥无聊之极。
长公主朱尧媖所居的宫殿之中,传来了徐辛夷怒气冲冲的声音:“他们怎么能这样?表妹你也太懦弱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心爱之物拿走,连吭一声都不敢,你这个公主是怎么做的?”
徐大小姐双手叉着腰,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迈着大长腿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还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看样子简直要冲出去和人打架了。
一位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坐在床头,身材有点少女的消瘦,模样生得十分漂亮,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梁,白皙的皮肤显得缺了点血色,睁着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徐辛夷,对这位敢作敢为的表姐既羡慕又崇拜。
她就是十四岁的长公主朱尧媖,当今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
李太后娘家根基浅薄,明朝制度也从不许外戚干政,所以武清伯李皇亲家也就只能在太后活着时坐享一世荣华富贵,却不能永葆显爵。
像孝宗皇帝张皇后也就是武宗时的张太后,张家何等嚣张跋扈,可嘉靖皇帝一登基,张太后弟弟犯了点罪过就被嘉靖小题大做的处死了,先例足以叫李太后心寒。
而英国公张家、黔国公沐家这种世袭罔替的武勋国公,则代代掌兵,真正与国同休,其中又以中山王徐达的子孙最为显耀,明朝唯一获封两家国公世系,徐达长子徐辉祖封魏国公,世镇南京,次子徐增寿封定国公,累世在京师为朝廷羽翼,执掌兵权。
所以为了娘家在将来能永葆荣华富贵,李太后授意娘家和徐家结亲,从而将皇亲外戚和武功勋贵结合起来。
武清伯李伟的一个儿子也即是李太后的弟弟,娶了定国公旁系的女儿,李太后哥哥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