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阿格纽喊道,“诸位,再好好看一看,五分钟后在车上集合。”差不多所有人立即朝大客车的方向走去。要是你对着镜子给自个儿剪了头发,你肯定会觉得自己怪得不行,生怕引来他人的目光,可这一切放到施特劳斯身上,就显得那样坦然,毫无可大惊小怪之处。乔纳斯看到阿格纽掏出钱包,拿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放到盛满了硬币的鞋盒里,然后掀起压纸的石头,把压在下面的画纸一股脑拿个精光,看都没看一眼,就向大客车走去。施特劳斯眼皮都没抬,照样画画。
在车上,乔纳斯想到,既然尼基是教学助理,自己就应该有她的电邮地址,肯定在什么地方。回到住处,他在课程表上找到了尼基的电邮地址,给她发了封邮件,约她出来。回邮过了二十四小时后才收到,要么说明她有些犹豫,不愿越界,要么就是她查看邮箱不够勤快。回答是——可以。
没过多久,就有人撞见他俩在一起吃饭,消息顿时传遍了全校。本科生约上了教学助理,还是尼基这样的美人儿,乔纳斯顿时出了名,和摇滚明星也有得比。在阿格纽的课上,尼基的处境有些尴尬,所有男生都用热辣辣的眼神盯着她,不过反正这门课也快结束了。
春日渐去,咖啡馆和图书馆渐渐人去楼空,小货车绕着校园缓缓而行,上面的箱子和洗衣袋软塌塌的。乔纳斯已经有点儿爱上尼基了,他也觉得自己可以爱上尼基。突然间,暑假回纽约变得让人讨厌。
干吗要回去?自己所有的熟人可能都到别处去了,要是去阿玛根塞特,倒是有可能遇上几个,可那儿又有什么?奢靡、自恋,使劲花钱,使劲嗑药,精神恍惚地等待夜幕降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最受不了的是,像妈妈这样的人总是把那里称做乡下,例如“星期五晚上没法跟你见面,我们要开车去乡下”。乡下个鬼!那儿不过是为富人划出的游乐场,可就是没有人肯承认。
大家见面,要么就是谈谈新开发的农场,要么就是聊聊为自家修下水道的小子,听说他祖上是捕鲸鱼的。至于自己的父母,乔纳斯并不介意跟他俩聚上一聚,可事实是,就算回去,恐怕也见不到他俩几面。
自打他俩成立那个基金会以来,工作之内与之外的缝隙就越来越狭窄,直到难以分辨。晚上、周末,总有各式各样的宴会和剪彩仪式,他俩也乐在其中。乔纳斯实在不愿意整个暑假又在整天看盗版电影中度过,小孩子才这么干,如今,自己掌握的生活可以结出更实在、更成熟的果实,而自己的同龄人还沉浸在青春期的生活习惯中,打游戏、下载盗版电影,整天琢磨喝醉酒的女人都会在哪儿扎堆。
实际上,乔纳斯想做的是继续学习。
他有点儿嫉妒尼基,自己还在周旋于各门学位课程之间,可瞧人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学术兴趣,可以花上一整天去思考一两个问题。明年年底,尼基就能拿到硕士学位,如今她已经在作准备,至少在心理上作准备,为博士学位放手一搏。她的博士论文想写唐纳德·贾德。晚上,两人在餐厅吃饭时(现在,两人可以上高档些的餐厅了,学校里的都歇了业,尼基也没那么紧张,不那么怕被人撞见,乔纳斯也更想抓住她的心),乔纳斯听着尼基的介绍,想象着各式各样的盒子如何在贾德手中变出各式各样的花样。这个课题稀罕了点儿,那位艺术家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荒诞,可也正因为如此,更值得钦佩。
尼基仿佛是个修女,在花花世界中别无选择,只有归隐。乔纳斯也知道,种种令她兴奋的源泉,艺术、研究、未来,最终都汇流到一处,两人一回到住处,只有来上一场床上大战,才能把它发泄出来。一旦她热了起来,会对乔纳斯说这样说那样,实在令他若癫若狂,不能自已。过去,他真不知道,两个人居然可以配合得这样严丝合缝,又何必理会别人会用什么样的古怪眼神看自己呢?爸爸说得对:未来就在当下。
尼基跟阿格纽有个研究项目,可以冲减一部分学费。当然,项目有条件,至于是什么条件,阿格纽一个人说了算。别看阿格纽开条件时嘻嘻哈哈,却绝不容许违规。由于这些情况,尼基这个暑假只能待在芝加哥了,可她宿舍的租约,像大多数学生宿舍的租约一样,六月底就到期了。
一天早上,在自己的住处,乔纳斯笨手笨脚地炒了几个鸡蛋,尼基坐在餐桌旁,一条床单裹住肩头,整个人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中。乔纳斯一边看着她吃鸡蛋,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她说,不如搬来我这儿住吧。
乔纳斯想把这份过早的成熟感维持下去,可妈妈听说他放暑假不打算回来了,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强烈得多,听她电话中的声音,像是几乎要哭出来。最后,乔纳斯让步了,让妈妈派飞机过来接自己回去,至少也要在家里住上一个星期。回到家,一看到自己的屋子这么大,再想到自己和尼基蜗居的小套间,乔纳斯感到心里有点儿毛刺。他说自己累了,不想出去了,于是和妈妈在餐厅的餐桌旁坐下,新来的厨子(乔纳斯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为两人端上鳐鱼肉配蛤蜊浓汤,这可能是一年来他吃过的最棒的一餐。“回到家了。”他说道,然后和妈妈不约而同大声笑起来。
妈妈的样貌有了些不同,乔纳斯开始还以为她整了容,可又不像,没那么大动静,或许打了肉毒素,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谁知道呢。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花这些钱,可没说出口。妈妈总喜欢说,自己可以同她知无不谈,言无不尽,可在衰老这个问题上,自己最好还是装聋作哑,这是爱她的表现。她问了好多关于尼基的问题,乔纳斯竭尽自己之所能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吃甜点时,爸爸回来了。“瞧,亲爱的,咱们儿子上大学回来了。”这七天以来,每当亚当回到家中,辛西娅都会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今天见到世界健康组织的人了吗?”
“见到了,不到两分钟。那帮家伙倒是一句客套话也没有,不过我挺喜欢,他们好像在说:我们很忙,要救人,把钱放在桌上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们。”
“真的啊,”辛西娅站起身,双手抱住亚当,“我觉得,那人故意顶撞你,肯定是精心策划的。我对这样的人兴趣不大。”两人吻了一下。
乔纳斯说:“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艾普瑞尔不在家,那一周她在海边过。
这不稀奇,近些日子,她动不动就感到枯燥乏味。乔纳斯注意到,妈妈每天晚上都会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不是艾普瑞尔,可讲的事同她有关。可能是司机,也可能是阿玛根塞特的某个人,负责盯着他姐姐,别让她太出格了。乔纳斯有些想念姐姐,没能见到她挺失望,可失望并没维持多久,回到芝加哥后一星期,艾普瑞尔就打来电话,说自己马上过来看他,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乔纳斯没去机场接艾普瑞尔,两人不见面的时间其实也没那么长,圣诞节还见过,可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他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等着去接她的车出现在视野中。司机是他亲自找的,他还给了司机自己的地址,倒不用担心司机找不到地方。可还有别的不确定因素,每当其他安排,比如说航班时刻表,同艾普瑞尔自己的安排发生冲突时,那种不确定因素就会冒出来。乔纳斯听说过,有一次,没能给她买到头等舱的票,只买到了公务舱,她觉得实在没面子,干脆就不登机了。说实在的,她进了头等舱乘客专用的贵宾室,父母和乔纳斯反而能放宽些心,贵宾室里有酒喝,倒不是大家鼓励她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上飞机,可贵宾室里至少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能确保她安全登机。
几分钟后,一辆车驶来,在对面的凉棚下停下来。看到艾普瑞尔的样子,乔纳斯吓了一跳:简直就是皮包骨头,不过眼睛和皮肤还挺亮泽。乔纳斯提醒自己别反应过度。艾普瑞尔放下包,把乔纳斯的住处扫视了一遍,从她的眼神立马就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
“这地方简陋了些。”乔纳斯自己先承认。
艾普瑞尔耸耸肩,说:“谁知道你又在整什么,咱们家的甘地。你老婆呢?”
乔纳斯眉头微皱,尼基从厨房走了出来,脸红扑扑的,说话时声音特别尖,一点儿也不自然。说实话,乔纳斯的家庭令她感到有些胆怯,虽然之前她自己说盼望能见到乔纳斯的姐姐,可事到临头还是怯场了。她把艾普瑞尔的行李提进书房,那儿被收拾了出来,临时当做会客厅用。再出现时,她说,很抱歉,今天跟阿格纽约了在系里见面,半小时前就该走了。乔纳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之前提过这件事,他和艾普瑞尔一起目送她走出房门,把门关上。
“我还不敢确定,”艾普瑞尔说,“可我有种感觉,这小妞不喜欢我。”
“一切才刚开头,”乔纳斯答道,“我觉得,她就是有点儿紧张,怕你看错了她。”
“怎么错?”
“比如说,干吗跟我好。”
“是啊,”艾普瑞尔一边说,一边跳到沙发上,“确实,她还年轻,还不至于掉进钱眼里。再说了,对你来说,她太热辣了点儿。别介意,没有坏意思。”
“你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乔纳斯说道。
“看看这阁楼就够了,还会怀疑她是在钓金龟婿吗?要是的话,她可就是长线投资了。她一回来,我就让她在我面前坐下,向她问个明白: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艾普瑞尔说自己要先睡一会儿,然后出去探索一番,乔纳斯知道她的意思,也就是购物。姐弟俩订好了计划,晚上六点到罗伯托·卡瓦利酒店接她,然后上弗朗特拉·格里尔饭店吃饭。
弗朗特拉·格里尔已经是乔纳斯所能想到的最时髦的地方了,他还以为尼基会喜欢那个地方,可她却发来短信,说自己不太舒服,就不来了。
“或许,怕跟我学坏了。”艾普瑞尔说。
“怎么个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