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需要补充的事,就是对于让自己被杀掉一事,那个女刺客没有平常心。她对红线抱怨道:你看,我活着活着,怎么就要死了呢。此时红线趴在她的背上,双手抱着她的肩膀,用舌头去舔她的发际,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你是甜的哎。然后又鼓励她道:就这么甜甜的死掉,有什么不好。那个女人因此说道:我倒宁愿苦上一些。红线又把鼻子伸到她的背上,就如把鼻子伸进了一个熟透的木瓜,或是波萝蜜的深处。她不禁赞叹道:很好闻。那个女刺客说:她倒宁愿难闻一些。最后,女刺客终于转过半个身子,朝红线抱怨道:你干吗要杀掉我!红线皱皱鼻子,冷静地答道:谁让你来行刺──这怪不得我。那女人因此低下头来,她也觉得这话不该说。
在这个女刺客被红线逮住的事情上,我恐怕没有穷尽一切可能性。这个女人的身体的质地像是一种水果。也许可以说,她像一个白兰瓜,但这种甜瓜在白里透一点绿,或是一点黄色;但她的身体如前所述,是在白色里面透一点玫瑰色。找不出一种瓜果来和她配对──应该承认自己在农业方面的浅薄。红线看着她的身体,总觉得把她一刀杀掉之后不会流出血来,只会流出一种香喷喷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因此她对杀掉这位朋友感到无限的快意。顺便说一句,那个女刺客觉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总在转弯抹角地求红线放了她。后来,红线觉得不好意思直接推托,就找了个借口道:这家里我作不了主。这样吧,等会儿薛嵩回来你去求他。我也可以帮你说说……那女人听后几乎跳了起来,带着深恶痛绝的态度说:求他?求一个男人?那还不如死了的好!这个腔调像个女权主义者。在唐朝,每个女人都是女权主义者。不但这位女刺客是女权主义者,红线也是女权主义者,她对这位被擒的刺客抱着一种姐妹情谊。但她还是觉得刺客应该被杀掉,不该被饶恕。她还觉得杀掉刺客,免得她再去杀人,也是为她好。
第四章第三节
傍晚,薛嵩回家时,看到那个女刺客心定气闲的等待死亡,她真是惊人的美。此时只有一件事可干,就是把她带出去杀掉;薛嵩也这样做了。那女人在引颈就戮时,处处表现了尊严与优美。这使薛嵩赞叹不已。虽然她砍掉了他半个耳朵,但他决定不抱怨什么。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还有很多内情他没看见。红线看见了那些内情,但她决定忘掉这些事──记住朋友的短处是不好的。比方说,下午时那个女人曾喋喋不休地说道:她觉得自己有种冲动,一见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饶她一命。当然,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饶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样才能抑制这种冲动。而红线把头从她肩后探出来,注视着那女人的胸前。她觉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着它们说:能让我摸摸吗?刺客答道:怎么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总而言之,那女人在为死而焦虑着,红线却一点都不焦虑。那女人发现红线心不在焉,就说:你怎么搞的!一点忙都不帮吗?红线把手从她胸前撤了回来,说道:我能做点什么?噢!我去给你烧点姜汤水。说着就要离去。这使刺客发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气:喂!你一点主意都不出吗?根据我近日的观察,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朝别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红线听了这句抱怨,转过身来,吐吐舌头说:没有办法,我岁数小嘛。然后她就去烧姜汤了。
就我所知,红线不是那种对朋友漠不关心的人。在烧水时,她替刺客认真的考虑了一阵,就带着主意回来了,这主意是这样的:你可以在笼子里住上一段时间,等到不怕了再杀你──不过不能长了,这笼子是我有用的……那女人看了看身后那具棕绿色的囚笼,又看看红线那张嘻笑的小脸,明白了这是对她怯懦的迁就,除了拒绝别无出路了。这就是说,除死之外,别无出路……于是,她跪了起来,摆正了姿式,坐在自己腿上,把手枷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身体,说道:我明白了。就在今天晚上杀吧。不过,这两块木板可真够讨厌的,杀的时候可得解下来。红线马上答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她为她高兴,因为她决定了从容赴死,所以恢复了尊严。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杀时没有披枷带锁,只是被反拴着双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红线说,等薛嵩回来,我们就是两个人。两个对一个,谅你跑不掉。可以不捆你的手。那女人想了一下说:捆着吧。不然有点滑稽。她是被一刀杀掉的,红线建议用酷刑虐杀她,还觉得这样会有意思,但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不喜欢。这主意又被否定了。当晚薛嵩揪着她的头发,红线砍掉了她的头。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红线自己对揪头发有兴趣,想让薛嵩来砍头,但那女人说:我喜欢你来砍;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红线不想把她的头吊上树梢;但那女人说:别人都要枭首示众,我也不想例外。一切事情都是这样定的,因为那女人对一切问题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最后,红线建议她在脖子上戴个花环,园里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说:不戴,砍头时戴花,太庸俗,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晚上,薄雾降临时,听到有人从寨外归来,她对红线说:拿篾条来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过的。红线就奔去找篾条。回来的时候,红线有点伤感地说:才认识了,又要分手……要不过上一夜,明早上杀你?早上空气好啊。对于这个提议,她倒是没有简单的拒绝,而是从眼睛里浮起了笑意:来摸摸我的腿。红线在她美丽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发现温凉如玉──换言之,她体温很低。那女人解释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不想重新准备。于是,红线给她卸开手上的木枷,她闭上了眼睛;坦然承认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样开这个木枷,但没有研究出来;现在看到怎么开,就会心生懊悔。然后她睁开眼睛,对红线说:我很喜欢你。红线说:我能抱抱你吗?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说:别抱,你要倒霉的;就转过身去,让红线拴住她的手。就在薛嵩走进院子时,她让红线打开了她的足枷。就这样,除了杀死她之外,什么都没给薛嵩剩下。
很可惜,这两个朋友走向刑场时,却不是并肩走着。红线走在后面,右手擎着刀,刀头放在肩上;左手推着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给她指引方向。因为友谊,她没有用手掌去推,觉得那样不礼貌。她只是用指尖轻轻一触。红线说:别想跑啊,这地方我比你熟──这意思是说,她跑不掉。那女人侧着头,躲开自己的散发说:怎么会?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谊。她还说,你还保持着警惕,我很喜欢这一点。除了是朋友,她们还是敌人,在这些小事上露出蛛丝马迹。到了地方以后,刺客往地上看了看。这是一片长着青苔的泥地。红线猛然觉得不妥,想去找个垫子来。那女人却说:没有关系,就跪在地下。一般来说,跪着有损尊严,但杀头时例外。这时是为了杀着方便。倘若硬撑着不跪,反倒没有尊严了。
在死之将至时,刺客和红线还谈了点别的。有关男人,刺客是这样说的:男人热烘烘的,有点臭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后来红线时常想起这句话来,觉得很精辟。有关性,前者的评论是:简单的好,花哨的不好,这和死是一样的。这使红线的观念受到了冲击,想到自己期待着被薛嵩打晕,坐在高楼一样的囚车里驶入凤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有关女同性恋,刺客说:有点感觉,但我不是。红线马上觉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恋者。有关薛嵩,她说:看上去还可以。红线对这个评价很满意。有关谁派她来杀薛嵩,刺客说:这不能说。红线想,她答得对,当然不能说。总而言之,这都是红线关心的问题,她一一做了解答。她还说:同样一件事,在我看来叫作死,在你看来叫作杀,很有意思。很高兴和你是朋友。杀吧。此时她跪在地下,伸长了脖子,红线擎着刀。红线虽然觉得还没有聊够,但只好杀。杀过之后,自然就没有可聊的了。
对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个女人,也就是那个刺客,潜入凤凰寨里要杀薛嵩,被红线打晕逮住了。刺客被擒之后,总是要被杀掉的。对于这件事,开始她很害怕,后来又不怕了。怕的时候她想:我才二十二岁,就要死掉了。后来她又想:这是别人要杀我呀;所以就不怕。但她依旧要为此事张罗,出主意,做决定。举例来说,她背过身去,让红线用竹篾条拴她的手,此时红线曾有片刻的犹豫,不知怎样拴更好。那女人的身体表面,有一种新鲜瓜果般的光滑,红线不知怎样把竹篾条勒上去。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后把手拴在上面;来,我做给你看。说着她就转过身去,但红线异常灵活地退后了很远,摆了个姿式,像一只警惕的猫;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小声说道:别骗我呀──假如红线不退后,她就要把红线拴住了。
那女人的计谋没有成功。后来,她只好惨然一笑,又转了回来,背着手说:好吧,不骗你。来捆吧。于是红线回来,把她捆住。就按她说的那种捆法,只是捆得异常仔细:不但把两只手腕捆在一起,还把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她还想把每对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着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再仔细就不像朋友了。红线觉得她说得对,就仔细打了个扣,结束了这项工作。然后她退后了几步,看到细篾条正陷入刺客的腰际,就说:你现在像个男人了。这意思是说,从侧后看,她像个用篾条吊起龟头的男人。那女人明白了这个意思,侧过头来惨然说道:不要拿我开玩笑啊,这样不好。想到这女人就要被杀掉,红线也惨然了一阵,然后又高兴起来──她毕竟是个孩子嘛。
后来,红线转到那女人身前,端详着她浅玫瑰色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