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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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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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残月冷照,白露滋地,吹过树间的寒风宣告着拂晓即将来临。人们早已忘记了事情的离奇,肃然叹息着这位诗人的不幸。李徵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刚才我曾说过,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命运,可转念想来,也并非全无头绪。在做人的时候,我尽量避免与人交往。别人以我为倨傲,为尊大。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几乎近于羞耻心的心理。当然,曾被誉为乡里奇才的自己并非没有自尊心,然而那可以说是一种懦弱的自尊心。我虽然想凭借诗作成名,然而并没有进而求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可另一方面,我又以跻身俗物之间为不洁。这些无不是我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在作怪。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瓦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群,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对我而言,猛兽就是这自大的羞耻心了。老虎正是它。我折损自己,施苦妻儿,伤害朋友。末了,我就变成了这副与内心一致的模样。

   如今想起来,我真是空费了自己那一点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头上卖弄着什么“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的警句,可事实是,唯恐暴露才华不足的卑怯的畏惧,和厌恶钻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但远比我缺乏才华,可由于专念磨砺而成就堂堂诗家的,也颇不乏其人。成为老虎后的今天,我才总算看到了这一点。每当念及此处,即便现在也感到胸口被烧灼一般的悔恨。

   我已经无法再过人的生活。即使现在,我心里作出多么优秀的诗篇,我又有什么手段能将之发表呢?何况,我的心每天都越来越接近一只老虎。如何是好?被我荒废了的过去,我无法忍受。这种时候,我唯有登上对面山顶的岩石,对着空谷怒吼。我想要把这灼烧胸口的悲哀诉说给谁听。

   昨晚,我又在那里对着月亮咆哮了,想要有谁能明白我这痛苦。可是,群兽听到我的吼声,唯知畏惧,跪拜。清山、野树、明月、冷露也只知有一只老虎在狂怒地咆哮。即便我呼天抢地地悲叹,了解我心情的却连一个都没有。正如从前做人时,没有一个人了解我脆弱易伤的内心一样。我湿漉的毛皮,并非只是被夜露打过的缘故。

   四周的黑暗渐渐散去。透过林木之间,不知何处传来了角笛报晓的悲声。

   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了。因为我不得不醉去(回到老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李徵的声音说道:但是,在告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托。那就是我的妻儿。她们现在还留在虢略,并且对我的命运一无所知。君从南地归来的时候,可否转告她们我已经死去了呢?唯有今日之事,万万不可提起。此外,虽是厚颜之请,还望君怜她们孤弱,时加援手,使之免于饥冻于途。如蒙答允,则深恩莫大于此。

   言罢,草丛中传出恸哭之声。袁傪也眼泛泪光,欣然答允必如李徵所愿。李徵的声音忽而又恢复了此前自嘲的语调,说道——

   其实,刚才我理应先拜托此事的,如果自己还是人的话。比起濒临饥寒的妻儿,却更关心自己微不足道的诗业,正因为是这样的男人,所以才像这样沦为兽身的吧。

   再补充一句,请君从岭南归来时千万不要再走这条路。因为那时自己也许会正在醉中,不识故人而错加袭击。另外,于此别过之后,在前方百步远处有一山丘,登上那里时请向这边回头一望。我将为君一现我今日的模样。并非为了示勇,而是为了使君目睹我丑恶的模样,以断再来此地与我相见之念。

   袁傪面向草丛,殷切致以别辞后跨上了马背。丛中再度传出难以压抑的悲泣声。袁傪几度回顾草丛,在眼泪中出发了。

   一行人登上山丘后,依照所言,回首眺望适才林间的草地。忽然,只见一只猛虎从草深处跃出。猛虎仰头朝着已失去光彩的白色月亮,几声咆哮后,忽然又跃回原先的草丛,再也不见踪影。
   牛人

   鲁国叔孙豹在年轻时,曾经一度为避乱出奔齐国。

   当途经鲁国北部边境庚宗之地时,遇到一位美妇人。一见倾心,缠绵一夜,翌晨作别后入齐。等到他在齐国安定下来,娶大夫国氏的女儿为妻并生下两个儿子后,当年路旁那一夜恩爱早已忘到脑后了。

   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四周空气阴郁沉重,一股不祥的预感静静地占据了房间。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房间的天花板开始下降。极徐缓地,却又极确实地,一点点降下来。室内空气一点点浓缩沉淀,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起来。挣扎着想要逃走,但身体仰卧在眠床上怎么都动弹不得。虽然看不见,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在屋顶上面的黑漆漆的天以磐石之重向下压来。

   屋顶越来越近了,当不堪忍受的重量压到胸口时,蓦然侧首,看到一名男子立在身旁。此人面色奇黑,身躯佝偻,眼睛深陷,嘴巴突出如牲畜。整个看来犹如一头黑色的牛。“牛!救我!”叔孙豹不由得脱口求救。那名黑色男子随即伸出手来支撑住上方压顶而来的无限的重量,同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替他抚摸胸口。至今为止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了。“呵,得救了。”甫一出口,人醒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叔孙豹把家臣仆从统统召集起来一一检点,却没有一个人与梦中牛男相似。之后他也总是留意着进出齐国都城的各色人等,但始终没有遇到有那般长相的男子。

   几年后,故国再次发生政变。叔孙豹把家人留在齐国匆忙归国。直到他作为大夫立于鲁国朝廷,才欲召家人团聚,然而妻子已经与齐国某位大夫通情,对丈夫的邀请置若罔闻。最终只有两个儿子孟丙、仲壬回到了父亲身边。

   一天早上,一名女子拿着山鸡作为礼物前来拜访。起初叔孙豹压根认不出对方,在交谈中才忽然想起,这是十几年前流亡齐国途中在庚宗之地共度一夜的女子。

   问她是否一个人来的,答曰携儿子同来,而且就是那一晚叔孙豹留下的种子。叔孙要她且带上前来,而一见面,不由大惊。这是个皮色黝黑、眼睛深陷的佝偻者。和梦中救了自己的黑色牛男一模一样。“牛!”叔孙豹不由脱口而出。谁料那黑色少年吃惊地扬起脸应了一声。叔孙豹愈发惊讶,问他名字,少年答曰:“牛。”

   母子二人立刻被收留下来,少年被擢为竖子(童仆)中的一人。因之这名长相似牛的男子直到成年后也一直被叫做竖牛。这是个有着与相貌不相称的伶俐才干的男子,颇为得用,但总是面色阴郁,不加入其他少年的嬉戏当中。对主人之外的人从来不苟言笑。但极受叔孙豹的喜爱,当长成后遂被委任操持叔孙家的所有家政。

   眼睛深陷、嘴巴突出的黑脸偶尔一笑时,显得极其滑稽且随和,予人一种有着如此可笑长相的男子不可能产生阴谋的印象。上面的人看到的是这张脸。而板着面孔沉思时候的脸,却呈现出一点非人的奇怪的残忍。侪辈们害怕的是这张脸。本人则似乎毋需有意就可以自然地区分使用这两张脸。

   叔孙豹对他的信任虽然趋于无限,却未想过更换后嗣。此人作为秘书乃至执事是无可替换的,但要作为鲁国望族的族长,从人品来看就不可能。竖牛对此也心知肚明。对于叔孙豹的儿子们,尤其是从齐国迎回的孟丙、仲壬二人,他总是采取极尽殷勤的态度。孟丙和仲壬对这个男子则只感到几分恶心和十分轻蔑。之所以对他得到父亲的宠遇并不觉得嫉妒,也许是因为对彼此人格的差异抱有充分自信。

   从鲁国襄公去世,年轻的召公即位之后,叔孙豹的身体逐渐衰弱。自去丘莸狩猎的归途中染上风寒以来,逐渐卧床不起。卧病期间,从端汤问药,到代为发号施令,诸般事宜都委派给竖牛一人。而竖牛对孟丙等公子的态度,却愈发恭谨。

   叔孙豹患病前,曾决定为长子孟丙铸一口大钟。他这样嘱咐孟丙:“你和此国诸位大夫还不够亲睦,所以待钟铸成之日,可以庆祝之名飨宴诸位大夫。”这话分明是决定将孟丙立为继承人的意思。

   在叔孙豹卧病期间,钟终于铸好了。孟丙委托竖牛代向父亲询问,将宴会日期定在何时。因为平时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除竖牛外任何人不得出入病室。竖牛受孟丙之托走进病室,对叔孙豹却什么都没禀报。马上又走出来,向孟丙随便说了一个日子,作为主君的指示。

   到了指定的那一天,孟丙广招宾客盛宴款待,并首次敲响了新钟。在病室听到钟声的叔孙豹感到奇怪,问是什么声音。竖牛告以孟丙广邀宾客,正在家里召开庆祝大钟完成的宴会。

   病人脸色大变:“没有我的许可竟擅自以后继者自居,是何居心!”竖牛在旁更添上一句,说是孟丙公子在齐国的母亲也派人远道来贺。他深知每次只要一提到不守妇道的前妻,叔孙豹立刻就会发怒。果然病人大怒,想要站起时,却被竖牛抱住,苦劝不要伤了身体。

   叔孙豹咬牙切齿地说道:“以为我定会因为这场病一命呜呼,就为所欲为了吗?”命令竖牛道:“无妨。将逆子打入大牢。如有抵抗,杀了无妨。”

   宴会结束,年轻的叔孙家后嗣快意地送出诸位宾客。但翌日清晨,已化作尸体被抛弃在家宅后的竹丛中。

   孟丙的弟弟仲壬与召公的某位近侍交情不错。一天他到召公的宫室去拜访这位友人,无意中被召公看到。召公唤住问了三言两语,看他对答得当,颇为喜欢,临走以玉环相赐。这个诚实的青年以为应先禀告父亲才可佩戴,于是委托竖牛代为呈上玉环,转告这一荣耀之事。

   竖牛拿着玉环走进室内,却没有给叔孙豹看,甚至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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