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稿后十四年,距腐刑之祸八年。京城兴起巫蛊之狱并发生戾太子的惨剧时,这部父子相传的大作按当初所构想的通史大体成书了。在增补删改和推敲中又经过数年。《史记》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全部完成时,已经接近武帝驾崩的时候了。
写下列传第七十《太史公自序》的最后一笔,司马迁凭几惘然。从心底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眼睛虽然注视着庭前槐树的绿荫,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空洞的耳朵似乎在捕捉从院子里某个角落传来的一只蝉的鸣声。按说应该感到欢乐,可他却首先感到了丧失了全部力气似的朦胧的寂寞与不安。
将完成的著作纳官,到父亲的墓前祭告,做这些事时他还勉强提着劲头,可等到这些都结束之后,他突然陷入了严重的虚脱状态。就好像附体的神灵离去之后的巫者一样,身体和内心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刚过六十岁的他转眼间仿佛老了十年。武帝的驾崩也好,昭帝的即位也好,对于从前的太史令司马迁的躯壳似乎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前面提到的任立政等人在胡地访过李陵,再回到京城时,司马迁已经不在人世了。
关于和苏武辞别后的李陵,没有留下任何准确的记载。除了元平元年死于胡地之外。
那时和他亲近的狐鹿姑单于早已去世,到了其子壶衍鞮单于的时代。不难想象,在围绕新单于即位发生的左贤王与右谷蠡王的内乱中,与大閼氏、卫律等人不和的李陵或许也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
据《汉书·匈奴传》记载,李陵在胡地所生的儿子后来拥立乌籍都尉为单于,与呼韩邪单于对抗而遭至失败。那是宣帝五凤二年的事,在李陵死后十八年。记载中只说是李陵的儿子,没有留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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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居住在山里的男子。
光·风·梦
一
一八八四年五月某个深夜,三十五岁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在法国南部城市耶尔的客店里,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血袭击了。面对急忙赶到的妻子,他用铅笔在纸条上写道:“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如果这就是死,那么死太轻松了。”因为嘴里溢满了血,他无法开口说话。
从那以后,他不得不为了寻找疗养地而四处辗转了。在英国南部的疗养胜地伯恩茅斯住了三年后,他听从医生“不如试试科罗拉多”的建议,渡过了大西洋。但是美国并不令人满意,他开始尝试往南太平洋去。七十吨的纵帆船先后游历了马克萨斯、土阿莫土岛、塔希提、夏威夷、基尔巴托等岛屿,在历时一年半的巡航之后,于一八八九年底抵达了萨摩亚的阿皮亚港。
海上生活非常愜意,各个小岛的气候也无懈可击。被史蒂文森自嘲为“只剩下咳嗽和骨头”的身体总算暂时保住了小康。他产生了在这里住住看的念头,并在阿皮亚市郊外购进了大约四百英亩土地。当然,这时他并没有想到要在这里度过余生。事实上就在翌年二月,他把土地的开垦和建筑暂时委托他人,便出发去了悉尼,准备在那里等待便船回一趟英国。
但是不久后,他不得不给在英国的一位友人写去了这样一封信:
“……说老实话,我也许只能再回一次英国了。那一次就是我死的时候。只有在热带,我才能保持住一点健康。甚至在亚热带的这个地方(新喀里多尼亚),我都会立刻感冒。在悉尼我到底还是咳血了。回到深雾的英国,那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我悲伤吗?不能和在英国的七八个朋友以及在美国的一两个朋友见面,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但是除此之外,我甚至更喜欢萨摩亚一些。大海、岛屿、土人,还有岛上的生活和气候也许真的会使我幸福吧。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流放是不幸的……”
这一年十一月,他终于恢复健康回到了萨摩亚。在他买下的土地上,土人木匠已经搭好了临时居住的小屋。本体建筑还得等待白人木匠来完成。在房子盖好之前,史蒂文森和他的妻子芳妮在临时小屋里起居,一边亲自监督着土人开垦土地。他们的土地位于阿皮亚市以南三英里处,瓦埃阿(Vaea)休眠火山的山腹地带,是一片包含五条溪流和三个瀑布,以及多个峡谷峭壁的海拔六百英尺到一千三百英尺的高地。土人称这里为瓦伊利马(Vailima),即“五条河流”的意思。
在这片拥有茂密的热带雨林,可以远眺浩瀚的南太平洋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力量打下每一块生活的基石,这让史蒂文森感到和小时候搭积木一样的纯粹的快乐。自己的生活是由自己的双手在最直接地支撑着——住在自己打进了几根地基桩子的房子里,坐在自己曾经拿着锯参加制作的椅子上,随时品尝着自己开垦的土地上长出来的蔬菜和果实——这种意识唤醒了小时候当第一次把亲手做好的小玩艺儿放在桌上左右端详时那种新鲜的自豪感。搭建这个小屋的柱子和木板也好,还有每天吃的食物也好,全都深知底细——木头是从自己的山上砍下来又在自己眼前刨好的,食物的出处也都一清二楚(这个橘子是从哪棵树上摘的,这个香蕉又是从哪块田里采的)。这些也给小时候曾经不是妈妈做的饭就不能放心享用的史蒂文森带来许多快乐而亲密的心情。
他如今正实践着鲁滨孙·克鲁索或者沃尔特·惠特曼的生活。“热爱太阳、大地和生物,蔑视财富,施舍乞者,认清白人文明是一大偏见,和缺少教育但充满力量的人们一同阔步前进,在明媚的清风和阳光中,感受剧烈劳动后流汗的皮肤下面血液循环的快感,抛开唯恐被人嘲笑的顾忌,只说真正想说的话,只做真正想做的事。”这是他新的生活。
二
一八九〇年十二月×日
五点起床。黎明的天空是美丽的乳鸽色,随后渐渐变成明亮的金色。在遥远的北方,森林和街道的另一边,镜面般的海洋闪闪发光。但是环礁外依然波涛汹涌,白沫纷飞。竖起耳朵,可以清楚地听到波涛声好像大地呜咽一样传来。
六点前早餐。一个橘子和两个鸡蛋。一边吃早餐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阳台下面,发现正下方的玉米田里有两三棵玉米在不停地摇摆。正觉得奇怪时,一棵玉米忽然倒下了,随即一下子消失在茂密的叶丛中。我马上走下阳台跑到田里,看到两头小猪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对猪的恶作剧真是毫无办法。这里的猪和已经被文明去势的欧罗巴的猪完全不同,充满野性和活力,不但威猛,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我以前一直以为猪不会游泳,可看来是错了,南太平洋的猪游得挺出色。我曾经亲眼看到一头成年的黑母猪游了五百码。它们很伶俐,掌握了在太阳地里把椰子的果实晒干后再打开的技巧。碰上凶猛的家伙,有时还会捕食小羊羔。芳妮最近好像每天为了监管野猪而忙得焦头烂额。
六点到九点工作。结束了前天开始的《南洋来信》的一章。随后出去割草。土著青年们分成四组在忙着农活和开路。到处是斧子的声音、烟草的味道。有亨利·西梅内的监督,劳动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亨利是萨瓦伊岛酋长的儿子,即使拿到欧罗巴也是毫不逊色的好青年。
着手寻找树篱笆里咬咬草(或叫绊绊草)丛生的地方,进行清除。这种草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它敏感得令人吃惊,有十分狡猾的触觉——如果是其他草在风中摇曳时碰到了它完全无动于衷,但是只要有人轻轻碰上一下,它马上就会闭上叶子。这是种收紧后像黄鼠狼一样咬住不放的植物。就像牡蛎吸紧岩石似的,它把根顽固地盘绕在土里以及其他植物的根系上。处理完咬咬草之后,下一个目标是野生酸橙。手上被刺和有弹性的吸盘弄出来许多伤口。
十点半,阳台上响起螺号声。午餐是冷肉、木樨果、饼干和红葡萄酒。
饭后,想作首诗,怎么也作不好。吹了会儿银笛。一点时又来到外面,开拓通往瓦伊特林卡河岸的路。手拿斧头,独自走进密林。头顶上是重叠交错的巨树、巨树。树叶的缝隙间偶尔露出一点白色的,好像银斑一样闪烁的天空。地上到处倾倒的巨树挡住了去路。上攀、下垂、缠绕、结环的藤葛在泛滥。呈总状花序盛开的兰花。伸着有毒触手的凤尾草。巨大的白星海芋。多汁的幼树的枝梗用斧子一挥,便啪的一声好听地折断,但坚韧的老树枝却怎么也砍不折。
一片寂静。除了我挥动斧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这片豪华的绿色世界,是多么孤寂!白昼的巨大的沉默,是多么恐怖!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听到短促、尖锐的笑声。我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前一个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回声吗?而那笑声会是鸟叫吗?这里的鸟发出的叫声酷似人的声音。黄昏时的瓦埃阿山常充满如同孩子叫声的尖锐的鸟鸣声。但是刚才的声音和那些又不太一样。最后也没能搞清楚声音的真正主人是谁。
回家路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作品的构思。是以这片密林为舞台的浪漫故事。这个构思(还有其中一个场景)好像子弹一样贯穿了我。能不能写好还不知道,但我决定把这个构思暂时放到大脑一角先暖一暖。就像母鸡孵蛋时那样。
五点钟晚餐。有牛肉炖菜、烤香蕉、盛在菠萝里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饭后教亨利英语。或者不如说是和萨摩亚语的互教互学。亨利怎么能够日日忍受这忧郁黄昏中的功课,令我着实不可思议。(今天是英语,明天则是初等数学。)
即使在喜欢享受的波利尼西亚人当中,他们萨摩亚人也是最为天性快活的。萨摩亚人不喜欢自己强迫自己。他们喜欢的是音乐、舞蹈和漂亮衣服(萨摩亚人是南太平洋的时髦一族),沐浴、卡瓦酒,以及谈笑、演说和玛琅伽——年轻人成群结队地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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