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没有好与不好。因为除了这个,他并不知道其他方法。“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管按我的方法写我的故事。人生短暂。所谓如露亦如电。我干嘛要委屈自己,只为了能让牡蛎和蝙蝠们中意,就去写些枯燥的假装深刻的东西呢?我为自己而写。哪怕没有一个读者,只要我这个最忠实读者还在。看看可爱的R.L.S.氏的独断吧!”
事实上,每当作品一写完,他马上就不再是作者,而成了作品的爱读者。比谁都更热心的爱读者。就好像那是别人(某位最心爱的作家)的作品,而自己是无论作品情节还是结局都全不知情的读者一样,发自内心地沉浸在阅读的快乐里。但唯独这次的《退潮》,强忍着也读不去。是才能的枯竭吗?还是身体虚弱引起的自信减退?
他一面喘息,一面几乎全靠习惯的力量,迟缓地写着稿子。
十二
一八九三年六月二十四日
战争即将来临。
昨晚,拉乌佩帕国王蒙着脸,骑着马,不知为了什么要事,从我家前面的路上急匆匆地过去了。厨师发誓说看得一清二楚。
另一方的玛塔法,则说自己每天睁开眼睛,总会发现身边围满了前一天晚上还没有的新的白人箱子(弹药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连他也不知道。
武装士兵的行进、酋长间的往来,渐趋频繁。
六月二十七日
到城里打听消息。众说纷纭。据说昨天深夜响起了鼓声,可当人们拿着武器赶到姆黎努时,什么也没有发生。眼下的阿皮亚暂时无事。询问市参事官,回答说无可奉告。
从城里走到西边渡口,想看看玛塔法方面各村庄的情况,就上了马,向瓦伊姆斯骑去。路旁的房子里有很多人在吵吵嚷嚷,但是没有设岗。渡过河。三百码后又是河。对岸树丛里有七名扛着温切斯特枪的步哨。走近去,他们既不动,也不打招呼。只用视线追随着我的动静。我饮了马,招呼一声“塔罗法”走了过去。步哨队长回答了一句“塔罗法”。再往前去的村子里挤满了拿枪的士兵。有一栋中国商人的洋房,中立旗在门口飘扬。阳台上站着许多人朝外张望,有不少女人,也有持枪的人。不光这个中国人如此,住在岛上的外国人全都汲汲于保护自己的财产(听说裁判所长和政务长官都从姆黎努避难到了迪沃里饭店)。途中碰到一队民兵,扛着枪,挎着弹药筒,精神抖擞地列队走过。
到了瓦伊姆斯,村庄的广场上挤满了带武装的男人。会议室里也挤满了人,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口面朝外边大声演讲。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愉快的亢奋。绕到熟识的老酋长家里,他和上次见面时好像变了一个人,显得既年轻又有活力。稍事休息,一起吸了会儿斯路易。正要告辞,一个脸上涂着黑色纹路、腰巾后方卷起露出臀部刺青的男人走进屋里,一边跳起奇妙的舞蹈,一边把小刀高高抛向天空,然后再漂亮地接住。野蛮的、梦幻般的、生气盎然的表演。以前曾经看到过少年们这样做,看来一定是战争时的仪式了。
回家后,他们紧张而幸福的面容也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我们身上古老的野蛮人醒来了,正如种马一样亢奋。但是,我命令自己必须安静地置身于骚乱之外。到了现在,局面已经无力改变了。我不介入的话,对他们这些可怜的人也许多少还会有点用。多少还有一点在脓包溃烂之后收拾残局时提供些许帮助的希望。
无力的文人哟!我按捺着思绪,以纳税般的心情继续写着稿子。脑海里不时闪过手持温切斯特枪的战士的身影。战争的确是很大的诱惑。
六月三十日
携芳妮和贝尔进城。在国际俱乐部午餐。饭后朝马里艾的方向走了一段。和前几天相比,出奇地平静。路上没有人。路边的人家里也没有人。看不到枪支。回到阿皮亚后,到公安委员会露了下面。晚饭后,顺道去了趟舞会,回家时满身疲倦。在舞会上听说,雷特努的酋长在声称“是茨西塔拉制造了这次争端,他和他的家族一定会受到惩罚”。
必须战胜到外面投入战争的孩子般的诱惑。首先要保护好家。
阿皮亚的白人中间也发生了恐慌。纷纷讨论万一出事,到军舰上避难之类的事。眼下有两艘德舰在港里。奥尔兰号近期也将入港。
七月四日
这几天,政府方面的军队(土著民兵)陆续来到阿皮亚集结。载满古铜色战士的小艇排着队乘着风势进入港口。船头上翻着筋斗加油助兴的男人。战士们从船上发出恐吓似的奇特叫喊。混乱的鼓声。走调的喇叭。
阿皮亚市的红手帕全部脱销了。红手帕缠头,是马里埃特阿(拉乌佩帕)军的制服。脸涂黑色纹路,头扎红巾的青年们充溢着大街小巷。打着欧式洋伞的少女和装束奇特的战士结伴行走的样子,非常有趣。
七月八日
战争终于打响了。
晚饭后来了位信使,说伤员正在被运往教堂。和芳妮、洛伊德一起带上灯笼骑马前往。寒冷多星的夜晚。在塔侬伽马诺诺放下灯笼,在星光照耀下前行。
阿皮亚的街道和我自己都陷在一种奇妙的亢奋当中。我的亢奋是忧郁、残忍的。其他人的则或是茫然,或是愤慨。
充当临时医院的是座空荡荡的长方形建筑。中央有个手术台,十名伤员各自在陪护人员的簇拥下,横躺在屋子各个角落。身材娇小、戴眼镜的拉玖护士今天看起来十分坚定可靠。德国军舰上的看护兵也过来了。
医生还没到。有一个患者正在变冷。这是个漂亮的萨摩亚人,皮肤黝黑,带点阿拉伯人那种雄鹰式的风貌。七名亲人围住他,抚摸着他的手脚。他似乎被射穿了肺部。已经派人跑去请德国军舰的军医了。
我也有我的工作。克拉克牧师等人说接下来肯定还会有大量伤员送到,希望能利用公会堂进行收容。我在城里四处奔波(最近我刚刚加入了公安委员会),叫醒已经入睡的人们,召开紧急委员会,表决通过提供公会堂。(有一人反对,但最终说服了他。)关于此事的费用来源也定下来了。
半夜,回到医院。医生已经来了。有两名患者濒临死亡。其中一人被打中了腹部。面目扭曲而无言的挣扎令人目不忍睹。
刚才那位被射穿肺部的酋长躺在墙边,似乎正在等待最后的天使。亲人们支撑着他的手脚,全都沉默不语。突然,一个女子抱住正在死去的人的膝盖痛哭起来。哭声持续了大约五秒。随后再次陷入痛苦的沉默。
回家时已超过两点。综观外面的消息,战事似乎对玛塔法不利。
七月九日
战争的结果终于明朗了。
昨天,从阿皮亚向西开始进攻的拉乌佩帕军,在正午时分和玛塔法的军队相遇。但滑稽的是,最初非但没有打仗,两军将士们还互相拥抱,一起喝着卡瓦酒,举行了盛大的联欢。但是,一声无意中的走火突然引发混战,变成了真正的战争。到了傍晚,玛塔法军不得不撤退据守在马里艾外城的石壁上。抵抗了一整晚之后,今早终于被击溃。据说玛塔法放火烧掉村庄,从海路向萨瓦伊逃去了。
对长期以来一直是岛上精神领袖的玛塔法的没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是一年前,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扫除拉乌佩帕和白人政府。和玛塔法一起,我的许多褐色朋友肯定都蒙了难。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今后又能做些什么?可耻的气象观测者!
午饭后进城。到医院一看,乌尔(被射穿肺部的酋长)不可思议地还活着。被击中腹部的男人已经死了。
斩获的十一个头颅被送到了姆黎努。令土人大为惊恐的是,其中有一个竟然是少女,并且还是萨瓦伊某个村庄的塔乌波乌(代表全村的美少女)的头颅。在自命为南洋骑士的萨摩亚人中间,这是无法原谅的暴行。听说唯独这个头颅被裹以最上等的丝绢,与一封郑重的道歉信一起,马上送还了马里艾。少女大概是在帮父亲运送弹药时被击中的。听说她为了替父亲做头盔上的饰羽,把头发剪成了男孩模样,因而被错取了首级。然而这是多么与她本人一样美丽的、幸运的死法。
只有玛塔法的外甥雷奥佩佩是连头颅带尸体一起被运了回来。拉乌佩帕国王在姆黎努的大街上对此进行检阅,并发表了慰问部下功劳的演说。
顺路再拐到医院,护士和看护兵都走掉了,只剩下患者的家属。患者和陪护全都躺在木枕上睡着午觉。有一个负轻伤的漂亮青年,两个少女在照顾他,一左一右枕在他的枕头上。另一个角落里,一个没有任何人照料的伤员被弃置一旁,独自毅然地横躺着。和前一个漂亮青年比起来,他的态度要高尚得多,虽然他的容貌不漂亮。颜面构造的毫厘之差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悬殊。
七月十日
今天疲惫得动弹不得。
听说有更多头颅被送到了姆黎努。杜绝猎取人头的风气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们会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一个人的勇敢呢?”“难道大卫打败歌利亚时候,没有带走巨人的头颅吗?”但唯独对这次砍掉少女头颅的事,似乎全都羞愧不安。
玛塔法被平安迎到了萨瓦伊的说法,和他被拒绝在萨瓦伊上岸的说法同时流传着。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现在还无法判断。如果被迎接到萨瓦伊的话,也许大规模的战争还会持续。
七月十二日
没有确切消息,只有流言频传。据说拉乌佩帕军已经向马诺诺进发。
七月十三日
传来确报,玛塔法被赶出萨瓦伊,回到了马诺诺。
七月十七日
拜访最近入港的卡特巴号的比克福特舰长。他已经收到镇压玛塔法的命令,将于明天拂晓向马诺诺进发。为了玛塔法,请舰长答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最大关照。
但是,玛塔法会乖乖投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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