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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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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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好,十六叔说,九老爷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枪呢!四老爷有一天晚上发
现了从小媳妇的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从那奇异的步态上,四老爷猜出是自己的亲
兄弟。那小媳妇也是个臭婊子,你跟四老爷子好了,怎么能跟九老爷子再好呢?
不过也难怪,那年夏天是那么热,女人们都象发疯的母狗。)四老爷的心肺都缩
成一团,急匆匆撞进屋去,闻到了九老爷子的味道,红衣小媳妇慵倦地躺在炕上,
四老爷掏出枪,顶住小媳妇的胸口,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小媳妇说:你看花眼
了吧?(有一种女人干那事没个够,四老爷子那时四十岁了,精神头儿不足啦,
她才勾上了九老爷子。)

听说四老爷子自己配制了一种春药?

什么春药,还不就是‘六味地黄丸’!

小媳妇究竟是被谁打死的?

这事就说不准了,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爷子打死的就是九老
爷子打死的。几十年了,谁也不敢问。

四老爷和九老爷开着枪追逐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妇那天。弟兄两个互相骂着,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
其实他跟他是一个娘生的,也没有两个老祖宗。

开了那么多枪,竟然都没受伤?

受什么伤呀,毕竟是亲兄弟。四老爷子站在桥上,用力跺着脚,浑身颤抖着,
脸上身上都沾着面粉(好象一只从面缸里跳出来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桥摇摇晃晃),
他对着河水开一枪,(河里水花飞溅,)四老爷挤着眼,骂一句:老九,我操你
亲娘!九老爷子也是满身面粉,白褂上溅满血星子。他疯狂地跳着,也对着河水
开一枪,骂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俩就这么走走停停,骂着阵,
开着枪,回到了村庄。

他们好象开玩笑。

也不是开玩笑,一到院里,老兄弟俩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脚踢,牙啃,
手枪把子敲。九老爷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爷子啃掉一块肉,四老爷子的脑袋瓜子被
九老爷子用枪把子敲出了一个大窟窿,哗哗地淌血。

没人拉架吗?

谁敢去拉呀!都握着枪呢。后来四老爷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象条死狗一样,
九老爷子也就不打了,不过,看样子他也吓坏了,他大概以为四老爷子死了吧。

四老爷子的伤口没人包扎?

你五老妈抓了一把干石灰给他堵到伤口上。

后来呢?

三天后蝗虫就从河北飞来了。

飞蝗袭来后,把他亲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爷自然就成了食草家族的领袖。他彻
底否定了四老爷对蝗虫的“绥靖”政策,领导族人,集资修筑刘将军庙,动员群
众灭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强硬政策。

那群蝗虫迁移到河北,与其说是受了族人的感动,毋宁说它们吃光了河南的
植物无奈转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们预感到大冰雹即将降临,寒冷将袭击大地。
迁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难,三是顺便卖个人情。

飞蝗袭来那天,太阳昏暗,无名白色大鸟数十只从沼泽地里起飞,在村庄上
空盘旋,齐声鸣出五十响凄惨声音,便逍遥东南飞去。

头上结着一块白色大痴的四老爷拄着一根棍子站在药铺门前,仰脸望着那些
白鸟,目睹神秘之光,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九老爷骑着一匹老口瘦马,从田野里归来。他的腰带上挂着两支手枪,手里
提着一支皮鞭,脸上涂抹着一层白粉,怔忡着两只大眼珠子,打量着那群白鸟。

白鸟飞出老远,九老爷猛醒般地掏出手枪,一只手擎着,另一只手挥舞着马
鞭,抽打着瘦马的尖臀,去追赶那群白鸟。瘦马慢吞吞地跑着,四只破破烂烂的
大蹄子笨拙地翻动着。九老爷在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着老马。老马精疲力竭,
鼻孔大睁开,胸腔里发出(口欧)(口欧)的响声。

草地上藤萝密布,牵扯瓜葛,老马前蹄被绊,顺势卧倒,九老爷一个觔斗栽
下马,啃了一嘴青草。他爬起来,踢了卧在地上喘息的老马一脚,骂一声老马的
娘,抬头去追寻那群白鸟,发现它们已飞到太阳附近,变成了几十个耀眼的白斑
点。九老爷把皮鞭插在脖颈后,掏出另一支手枪,双枪齐放,向着那些白斑点。
枪响时他缩着脖颈,紧闭着眼睛,好象缴枪投降,好象准备着接受来自脑后的沉
重打击。

那时正是太阳东南晌的时候,淡绿的阳光照耀着再生的鹅黄麦苗和水分充足
的高粱裸子,草地上飞舞着纯白的蛺蝶,有几个族人蹲在一道比较干燥的堰埂上
拉屎。气候反常,季节混乱,人们都忘记了时间和节气。九老爷软硬兼施,扶起
了消极罢工的瘦马。他刚要骗腿上马,马就快速卧倒,如是再三,九老爷无可奈
何地叹一口气,对马说:老爷子,我不骑你就是啦。马不信任地盯着他看,九老
爷细语软声,海誓山盟,那马才缓缓站起,并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卧倒的姿势,
对九老爷进行考验。九老爷说:你妈的个马精,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一句,我
不骑你就是啦。

九老爷腰挂手枪,左手持马鞭,右手牵马缰,横穿着草地,踢踢沓沓回村庄。
偶尔抬眼,看到西北天边缓慢飘来一团暗红色的云。九老爷并没有在意,他还深
陷在对瘦马怠工的沮丧之中。他认为由于瘦马怠工使他没能击落怪异的白鸟。走
到村头时,他感觉到一阵心烦意乱,再抬头,看到那团红云已飘到头上的天空,
同时他的耳朵听到了那团红云里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巨响。红云在村子上空盘旋一
阵,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九老爷扔掉马缰飞跑过去。红云里万头攒动,
闪烁着数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声震耳欲聋。九老爷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蝗
虫!

正午时分,一群群蝗虫飞来,宛若一团团毛茸茸的厚云。在村庄周围的上空
蝗虫汇集成大群,天空昏黄,太阳隐没,唰啦唰啦的巨响是蝗虫摩擦翅膀发出的,
听到这响声看到这景象的动物们个个心惊胆战。九老爷是惹祸的老祖宗,他对着
天空连连射击,每颗子弹都击落数十只蝗虫。

蝗虫一群群俯冲下来,落地之后,大地一片暗红,绿色消灭殆尽。在河北的
土地上生长出羽翼的蝗虫比跳蝻凶恶百倍,它们牙齿坚硬锋利,它们腿脚矫健有
力,它们柔弱的肢体上生出了坚硬销甲,它们疯狂地啮咬着,迅速消灭着食草家
族领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茎叶。

村人们在九老爷的指导下,用各种手段惊吓蝗虫,保卫村子里的新绿。他们
敲打着铜盆瓦片,嘴里发着壮威的呐喊;他们晃动着绑扎着破铜烂铁的高竿,本
意是惊吓蝗虫,实际上却象高举着欢迎蝗虫的仪仗。

天过早地黑了,蝗虫的云源源不断地飘来。偶尔有一道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
蝗云里射下来,照在筋疲力尽、嗓音嘶哑的人身上。人脸青黄,相顾惨但。

就连那血红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虫在煜煜闪烁。

入夜,田野里滚动着节奏分明的嚓嚓巨响,好象有百万大军在训练步伐。人
们都躲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坐着,听着田野里的巨响,也听着冰雹般的蝗虫敲
打屋脊的声响。村庄里的树枝巴格巴格地断裂着,那是被蝗虫压断的。

第二天,村里村外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片绿不存,蝗虫充斥天地,成了万
物的主宰。

胆大的九老爷骑上窜稀的瘦马,到街上巡视,飞蝗象弹雨般抽打着人和马,
使他和它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瘦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虫,马后
留下清晰的马蹄印。马耷拉着下唇,流着涎线,九老爷也如瘦马一样感到极度的
牙碜。他闭嘴不流涎线,却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里咽。

巡视毕,一只庞大的飞蝗落到九老爷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轮发痒。九老爷撕
下它,端详一会,用力把它撕成两半,蝗虫落地,无声无息。九老爷感到蝗虫并
不可怕。

村人们被再次动员起来。他们操着铁锹、扫帚、棍棒,铲、拍、扫、擂;他
们愈打愈上瘾,在杀戮中感到愉悦,死伤的蝗虫积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虫的汁
液腥气扑鼻,激起无数人神经质的呕吐。

在村外那条沟渠里,九老妈身陷红色淤泥中险遭灭顶之灾。九老妈遇救之后,
腿脚上沾着腥臭难闻的淤泥。我认为这红色腥臭淤泥是蝗虫们腐烂的尸体。

五十年前,村人们把剿灭飞蝗的战场从村里扩展到村外,那时候沟渠比现在
要深陡得多,人们把死蝗虫活蝗虫一古脑儿向沟渠里推着赶着,蝗虫填平了沟渠,
人们踏着蝗虫冲向沟外的田野。

打死一只又一只,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虫们前仆后继,此伏彼起,其实也无
穷无尽。人们的脸上身上沾着蝗虫的血和蝗虫的尸体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虫们的
尸体上,他们面上的天空,依然旋转着凝重的蝗云。

第三天,九老爷在街上点起一把大火,烟柱冲天,与蝗虫相接;火光熊熊,
蝗虫们纷纷坠落。村人们已不须动员,他们抱来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增大着火
势,半条街都烧红了,蝗虫的尸体燃烧着,蹿起刺目的油烟,散着扎鼻的腥香。
蝗虫富有油质,极易燃烧,所以大火经久不灭。

傍晚时,有人在田野里点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象一块抖动的
破红布。食草家族的老老小小站在村头上。严肃地注视着时而暗红时而白炽的火
光,那种遗传下来的对火的恐怖中止了他们对蝗虫的屠杀。

清扫蝗虫尸体的工作与修筑刘将军庙的工作同时进行。九老爷率众祈求神的
助力。刘将军何许人也?

火光之夜,刘猛将军托梦给九老爷,自述曰:吾乃元时吴川人,吾父为顺帝
市镇江西名将,吾后授指挥之职,亦临江右剿除江淮群盗。返舟凯还,值蝗孽为
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击惨伤,无以拯救,因情极自沉于河。有司闻于
朝,遂授猛将军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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