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城定睛一看,正是监管他的特务组长张鹄。他下意识地放下报纸,紧盯着张鹄,一脸冷峻。
张鹄见他没什么反应,就跨前一步,抱拳贺道:“老先生要重获自由了。周养浩处长已带着委员长的明示来了,准备接老先生出去。恭喜!恭喜!受了这些年的苦累,终于盼到了今天。以后还望老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也让我跟你沾沾光。”
杨虎城听罢,一时不知说什么恰当,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却终是欲言又止。良久,他才平静地问道:“周处长到了贵阳?”
“那自然,那自然。”张鹄一面答复,一面牵引着杨虎城的视线指向了林中不远处的石阶。
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身材纤细单薄的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拾级而上,那人鼻梁上架着一副他熟悉的金丝眼镜,崭新的黄呢军便服的领口上,嵌着一颗闪闪发亮的梅花金星。
对!来人正是周养浩。杨虎城对军统的特务素来深恶痛绝,惟独对这位来自江浙水乡、毕业于上海大学法律系的军统少将怀有好感。在将军心中,此人白净面皮,斯斯文文,说话做事透露出书生之风。加之,他对自己总是客客气气,谦逊有礼,从不疾言厉色,更不刻意刁难。军统上下都知道,周养浩最得杨虎城好感。
可是,身陷囹圄的杨虎城哪里知道,周养浩这类外表斯文的白面书生,整人杀人更有一套,令人防不胜防。今天来贵阳,实质上扮演的就是一个“催命阎罗”的角色。
杨虎城离开石桌,径立台前。周养浩跨上台阶,端正地行了个礼,没待杨虎城张口,他便双手抱拳贺道:“恭喜杨将军,总裁到了重庆,要见见主任您,再送到台湾,在那里与张学良将军同时恢复自由。”
盯着周养浩喜笑颜开的脸,杨虎城嘴角上牵出了一丝僵硬的笑,他挥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缓缓坐到了石桌前。周养浩客气地一哈腰,旋即挺直身朝后挥挥手,周围的人知趣地退了下去。
“杨将军,”周养浩坐下后,一脸真诚,他取出烟兀自燃上,然后深吸一口,边吐着烟雾边道:“释放你的消息千真万确,这是委员长的明示。先接你去重庆,在那里他要接见你,走走过场,再去台湾。当然,西安你们是回不去了。不过,退而求其次,台湾也不错。党国上下重要机构、达官显贵都去了那里,岛上气候湿润,风和日丽,生活条件特别好,那自然比贵阳、重庆要好到天上去了。再说,你获得了自由,这才是最令人高兴的事。在这里,我提前给您道喜了。”
杨虎城紧抿着嘴,听他吹得天花乱坠,心里却在思忖。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自从回国以来,蒋介石就从未见过自己,眼下国民党在大陆溃败在即,蒋介石难道反而会释放自己?
想到这里,杨虎城狐疑地望着周养浩,真诚地问道:“周处长,你、我多年朋友,虽各自所处职位不一,但也算得上患难之交。你说老实话,委员长真的想释放我?一月份,李代总统都发布了特别令;结果委座不点头;反而把我关到了这里。他这一次,怎会这样痛快?说实话,当年举事,我就冒了杀头危险,生死富贵我早就置之身外,更不在乎其他处置。”
“主任多虑了。”周养浩迎着杨虎城殷殷期盼的目光,把头一摇,“委员长亲自交待下来,要在重庆接见您,再转送台湾,与张学良一道恢复自由。我敢保证,绝无他意。如果委座想害将军,何必等到今天?至于一月份李宗仁特赦您,委座不愿放人,那是他不想让别人做这个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可也不一定非得去台湾呀?”
“这很清楚噻!”周养浩把双手一摊,使劲用脚踩灭了地下的烟头,说:“如果现在在重庆让你恢复了自由,怎样安置你?委座会让你去共产党那边?所以,只有送到了台湾,这个事才好办。说句将军不要多心的话,在台湾让你恢复了自由,你最多只能做个寓公,悠然林泉,不问世事,委座才放心。”
“做什么寓公哟!”杨虎城赧然一笑,摇摇头说:“去了那里,我还有两个小孩,身无一文,还得挣钱呀!”
周养浩一听,知道杨虎城已信了他的话,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他摆摆手道:“凭将军的名望,还会为这个操心?这个仗是没法打了,我们都要去台湾,以后有机会,我们还可以一起经商,发财。”
“哪里!哪里!”杨虎城哈哈笑了起来,打趣道,“周处长年轻有为,举止练达,能力又强,前途未可限量。我不敢奢望什么,只要恢复了自由之身,能做些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就行了。”
就这样,周养浩鼓动如簧之舌,蒙骗住了杨虎城。为了不让杨虎城多疑,征得毛人凤的同意后,周养浩特地盘桓在麒麟洞,陪杨虎城饮酒下棋,谈天说地,愈加博得了杨虎城与秘书宋绮云一家的好感。
杨门惨案(6)
9月5日,杨虎城不疑有他,满怀希望地带着子女、部属与周养浩离开了贵阳。
临出发前,周养浩已告知毛人凤,一切按预定计划实施,杨虎城已不再怀疑什么,情绪稳定。
杨虎城登车前,心绪万千回望一眼麒麟洞,然后上了车。他和秘书宋琦云一家,在副官
阎继明、张醒民的陪同下,由特务队长张鹄和周养浩监送,启程赶往重庆。
按照特务们的精心安排,周养浩的轿车在前,杨虎城和张鹄乘坐的救护车居中,最后为宋绮云一家三口与杨虎城的子女拯中、拯贵,副官阎继明、张醒民等乘坐的大车。
毛人凤得到周养浩的密报后,当即下令交通警察总队一个中队,把松林坡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地区。行动组的几名刽子手也立即安排到位。
三辆车鱼贯而行,采用摩托开进方式,沿贵阳到重庆的公路缓缓行驶。
次日中午,到达贵州和四川交界的重庆远郊松坝后,一行人简单用过午餐,周养浩一看天色尚早,距离夜暮渡江的计划周转不过来。他又假惺惺地劝杨虎城在松坝小客站内歇息,如提早进入市区,会引起诸多不便。
杨虎城见他说得有理,便同意了。
周养浩把他们安顿下后,立即钻进轿车,风驰电掣地朝重庆市区狂奔,甩下杨虎城一行的后两台车。下午七时,周养浩来到了距重庆市区8公里的海棠溪。在这里,他遇到了早已等候的负责具体实施暗杀的行动组长杨进兴。
周养浩钻下车,一脸疲惫。杨进兴走上前递给他一张毛人凤写就的便条,周养浩展开一看,上面简单写道:
养浩兄,某人交由杨进兴同志率领回渝,兄可先行过江回家休息。
以炎手上
九月六日
周养浩不动声色地收好便条,朝杨进兴打过招呼,反身上车,先行过江回家轻松去了。
深夜10点,杨虎城一行按计划抵达海棠溪渡口,已经封渡的交管组长陈粟冬早接到了毛人凤的手令,他不敢怠慢,亲自开启渡船,将杨虎城一行迎送过江。
杨虎城立于船舷,一任习习江风吹拂着已显斑白的乱发。他凝望着灯火阑珊的对岸市区,聆听着脚下滚滚东逝的长江水,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回想自己12年的牢狱生活,弄得家破人亡,空留一腔报国志。此番,再度转送重庆,虽说是获取了自由,但他在心中却一直将信将疑。他根本没有想到,蒋介石会加害自己,在他看来,无非是弄到台湾去,继续过那种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活。
他哪里会料到,今夜将含恨告别这个世界。
过了江后,杨虎城被他所不认识的另外几名特务礼貌地扶上车,然后加足马力,飞似地穿过市区,朝歌乐山奔去。
约莫一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歌乐山脚下。负责接送的那几名特务恭敬地打开车门,搀扶着他指着山上那影影绰绰的小洋楼道:“请主任暂在戴公祠住两天,一面等委员长接见,一面等飞机去台湾。”
戴公祠原是抗战之初,戴笠为讨好蒋介石而修建的一座防空别墅。因偏僻为蒋所弃,戴笠将电影明星胡蝶诱骗到此,改做了自己享乐的行宫。戴笠死后,特务将其灵位供奉进去,改名为戴公祠。这里位处歌乐山半山坡,四面松林环绕,特别幽静,长期被特务圈为禁地,外人不敢涉入半步。
杨虎城下车后,经特务们一说,便让两名特务左右挽住,另一人猫腰在前引路。其儿子,刚刚二十出头便已花白了头发的杨拯中佝偻着腰,捧着母亲谢葆贞的骨灰盒,沿着陡峭的石阶,跟在父亲身后,气喘如织地向上攀沿而去。
到了戴公祠,这几名护送的特务更加紧张。他们对父子俩说,这里有两间房子,老先生住一间,公子住一间。说完,便拥着杨虎城走上楼梯,去到另一个房间。
杨拯中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被拥进了楼梯旁的屋子。此时,早已埋伏在那里的杨进兴、熊祥、王少山、林永昌等四名刽子手,正握着刀分成两组,隐伏在楼上楼下的房间内。
王少山和林永昌趁杨拯中欲进门之际,突然窜出,手持两把利刀,迅即朝杨拯中腰间刺去。
“爸,”随着一声惨叫,杨拯中颓然倒下,王、林二人凶狠地猛补上几刀,杨拯中鲜血一下喷溅在了母亲的骨灰盒上。
杨虎城听到儿子的惨叫,情知有异,忙转头探看。杨进兴和熊祥一前一后,将两把利刀插进了他胸膛。杨虎城“哎哟”大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两组刽子手不由分说,扑上前又狠狠地补上了几刀,然后狞笑着,拭拭手上的血迹,便下山复命去了。
一代英杰的生命结局竟是如此惨烈,令后人心悸莫名,感喟万千。
再说随后押送来的第三辆车到了后,从车上先下来的是押送的特务,随后是秘书宋绮云和夫人徐林侠、他们的儿子——著名的小萝卜头宋振中、杨虎城将军的小姑娘杨拯贵。特务以照顾行李为由,阻止杨虎城的副官阎、张二人下车。
宋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