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前的树林前方,有一座石造的神堂。
翠兰追着尺尊流畅的脚步进到堂中。深度很浅的神堂中心,放置一座裸着上半身、用璎珞装饰着的风华青年。青年拥有一张异国的脸庞,淡淡地微笑着,手上拿着一个杯子,身边被许多野兽包围。
尺尊供花在石像前。
“我的神是兽王,是有时会从凯拉斯降临到尼波罗门森林的湿婆神。”
“…我一直以为尺尊殿下是佛教徒。”
“是啊,大家都这么想吧。但是我一点都不在意这种事。”
“我在意的是和自己的丈夫信奉不同的神,那死后该这么办。翠兰殿下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吗?”
被尺尊这么一问,翠兰才想到的确有这个问题,同时也觉得跟尺尊有点亲近感。她们同样身为从异国嫁过来的新娘,而且都非常仰慕自己的丈夫,她也一定希望能够对自己丈夫有所帮助。
大概——
“我是第一次考虑这种事,但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我总觉得不管是吐蕃的神,还是尺尊殿下的神,一定会帮忙撮合这一部分的。”
“是要我和那些神商量吗?”
尺尊笑了笑,但当中并没嘲笑的意思。
翠兰点头致意,接着为了不打扰尺尊继续祈祷,静静地离开神堂。
随着窗外射进来的光芒角度变浅,室温也逐渐升高。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色苍蝇飞了进来,发出刺耳的振翅声,苍蝇聚集在桌巾上的食物中,之后又散了开来。
膳食都已经冷掉了,但这和苍蝇无关。它们停在脂肪凝固的肉块上,忙碌地搓着前脚,接着又突然跑到盘子边缘,飞在空中的苍蝇则和同伴们一起画圆。
桑布扎愣愣地望着这个画面。
只有苍蝇飞到他眼前的糕点上时,他才会用手挥开苍蝇。
自从昨天晚上茹央妃倒下后,桑布扎就一直呆在这个举办酒宴的地方。
宴席上享用的菜肴、出席者所用的盘子和汤匙,以及凭肘几、毛皮全都还留在室内。
桑布扎环视整个房间,一次又一次地吐着气。
茹央妃是吃了尺尊做的糕点后倒下的,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是在不觉得在糕点里下毒的人是尺尊。
但是从厨师们说的话听来,除了尺尊以外没有人碰过这个糕点,又是尺尊亲自将糕点端进室内。
“桑布扎大人,您都没去休息吗?”
“不,我有睡。”
“…睡在这里吗?”
特拉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室内。但桑布扎一笑,他也笑容满面地递出手上的盘子。
“听说你什么都没吃,我带了点简单的膳食过来。您可以在其他房间用膳,这里可以换我来顾……”
“啊…我在这里吃就好了。”
桑布扎改变身体的方向,从特拉手中接过盘子。特拉莞尔微笑,面对桑布扎坐了下来。
“知道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但状况实在太明显了,再这样下去,尺尊夫人会被抓起来。”
“尺尊夫人可是松赞·干布王的妃子耶。”
特拉皱眉表示。
桑布扎发出一声叹息,喝了一口特拉端来的犛奶润润干渴的喉咙。
“这对和尼波罗门的邦交可是一件大事,但既然被危及性命的是茹央妃夫人,这件事就不能含混过去,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得请尺尊夫人回尼波罗门吧。”
特拉说完之后,桑布扎表示认同,或许犯人的目的就是要将尺尊赶出吐蕃。
“会不会是反对建造寺庙的人下的毒?”
特拉低声表示。
特拉提到一个很大的重点,让桑布扎相当惊讶。
“表面上反对建造寺庙的只有巴桑大人一个吧。”
桑布扎直接了当地表示后,特拉愣住,发现自己的发言太过冒失,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
“我在说什么傻话,巴桑大人不可能会是凡人,为了阻止寺庙的建筑而杀害茹央妃夫人,这是违反神的意志的行为。”
原来如此,桑布扎低声表示,当他正想要再继续追问的时候,特拉突然在桑布扎面前伸出手,他是想要赶跑接近热汤的苍蝇。
桑布扎往旁边一看,在糕点上飞舞的苍蝇变多了。
“还是将糕点移到其他地方去比较好。”
“说的也是,继续摆在这里也无计可施……”
桑布扎哭丧地说着,接着喝下用到一半的热汤。虽然他丝毫不以废寝忘食为苦,但有东西吃的时候还是要吃时他的信条,也因此养成他这种不太选择地方用膳的个性。
“那我就稍微离开一下,在我回来之前,可以请您待在这里吗?”
“我知道了。但请快点回来,我不太喜欢苍蝇。”
“苍蝇可是有趣的生物,虽然我也不是很喜欢。”
桑布扎给弯起眉梢的特拉一个感谢的微笑,接着便捧着装有糕点的钵盆离开房间。
朱璎在昨晚就得知茹央妃倒下的消息,守在房外的卫兵增多,另外还有齐夫尔和两名武官一整天都护卫在身边。
但却没有人命令他们留在屋内。
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拉塞尔,在用完迟来的早膳后,所想带狗狗们去草原,还有骑尼马翠塔。朱璎透过齐夫尔寻问松赞·干布的意见,最后决定照拉塞尔的希望去做。
“带便当去吧。”
听到朱璎的提议,拉塞尔高兴地点点头,却又马上皱起脸来问道:
“母亲大人不去吗?”
“听说翠兰小姐在尺尊夫人的寝宫。”
“啧,真不好玩。”
拉塞尔弹了一下舌头,装出用脚踢小石子的动作。
朱璎和齐夫尔面面想窥,拉塞尔的态度虽然称得上是小孩子闹别扭的方式,但他们从来没看过拉塞尔这样。
但这并不是什么需要吹毛求疵的事。齐夫尔抱着朱璎,带着拉塞尔,随同两名武官前往马厩。城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如往常。
一接近马厩,耶布立姆视乎是听到了拉塞尔的声音跑了出来。拉萨尔这只又白又大的爱犬愉快地摇晃下垂的耳朵,在拉塞尔脚边跳来跳去,最后趁势朝正殿的方向奔去。
“啊…耶布立姆!!不行!”
拉塞尔大叫跑出去。
朱璎和齐夫尔也跟着追了上去。
所幸耶布立姆看起来还算懂事,在梁柱中间的走廊上停了下来,就算在这一带吵吵闹闹,声音也传不到茹央妃所在的本殿。
乌摩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朱璎他们脚边,但它似乎没有要参与这阵胡闹的意思,它伸出右脚坐在向阳处,享受日光浴,一副悠然自得的态度,但尖尖的耳朵却小心地注意周围的状况。
乌摩的耳朵突然转向走廊的一端。
手持钵盆的桑布扎从屋内走了出来。
乌摩立刻站起身来,尖声咆哮一声。
那震耳欲聋的警告声,似乎在告知朱璎他们想不到的危机。
本来一直在和拉塞尔玩耍的耶布立姆,这回突然冲向桑布扎。
“快站住,耶布立姆!”
在朱璎大叫的同时,耶布立姆已经扑向桑布扎。
被一只庞大的白犬撞上,桑布扎也束手无策地跌了个狗吃屎。虽然他有听到朱璎的声音,但没想到耶布立姆会扑上来。
欣喜雀跃的耶布立姆大概以为桑布扎是一起来玩的。
但桑布扎当然不是来玩的。他怕糕点被苍蝇弄脏,于是想改放到没有窗户的凉爽小房间,并想办法判别毒的种类。
只是他手上拿着的钵盆,却落到铺满石头的走廊上摔破了。盆里的糕点散落四方,一股令人作呕甜味散了开来。
耶布立姆毫不犹豫地把脸钻进糕点里。
“啊…等等!!不行,耶布立姆!”
桑布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起身,抱住正在吃糕点的耶布立姆脖子。但耶布立姆甩甩头,轻轻松松地甩开桑布扎,再度埋首于糕点之中。
“快来人阻止它!”
跌坐在地上的桑布扎,使劲全力大喊,命令其他武官。
但武官们都畏惧耶布立姆提醒过于庞大,都不肯出手相救。
齐夫尔将朱璎放下,当他好不容易将耶布立姆从糕点移开时,糕点已经只剩下一些残渣。
朱璎手放在柱子上支撑住身体,表情相当讶异地表示:
“请问这是谁的膳食呢?”
桑布扎一脸苦恼,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这是昨天晚上茹央妃夫人吃的。”
“咦……!?那不就是……”
毒,朱璎拼命吞下原本要说出口的话。还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的拉塞尔,来回看着头被压住的耶布立姆和一脸为难的桑布扎。
桑布扎心想是不是要在耶布立姆倒下前,让拉塞尔离开比较好,但耶布立姆却若无其事,愉快地不断舔着齐夫尔压住它脖子的手。
“…看来它好像没事。”
齐夫尔低声表示,接着放开耶布立姆的头。恢复自由之身的耶布立姆雀跃地绕着拉塞尔转了一圈,并用上头有紫色斑纹的舌头舔着拉塞尔的手。
“这是对动物无效的毒吗?”
朱璎压低声音问道。
桑布扎和齐夫尔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耸耸肩。
虽然有些草食野兽吃了对人体有毒的草也不会有事,但狗和人类应该没相差那么多才是。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那就是糕点之中没有毒。
桑布扎默默地回想昨夜发生的一连串时间。端碗过来的尺尊,结果碗用汤匙将糕点送入口中的是茹央妃——
“是汤匙…!!”
桑布扎喃喃说道,接着立刻转身离去。
桑布扎来到松赞·干布的事务所,恰好噶尔和勒赞都在。
他先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再度取得盘问侍者的许可,接着和勒赞一同走出事务所,这回他走向厨房。
桑布扎一进厨房,厨师长一脸不安地走了过来。
厨房内虽然正在准备膳食,但厨师们之间却充满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平常的厨房应该是欢笑声不断的地方才对,但现在所有人都紧张望着自己的手,时而刺探性地看着周围。
“真不喜欢这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