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自己仍在梦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并且伴我在清溪县露宿了一夜。
怎么找到我的?我能闻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种气息,不管相距多远,我都能闻到。陛下觉得奇怪吗?陛下觉得我像一条狗吗?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无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复得的救命稻草。紧接着的别后长谈是琐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谈话过程中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与燕郎的主仆关系正在消失,现在我们两人就像一对生死同根的患难兄弟。就在清溪县嘈杂的挤满南迁难民的客栈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决定。我告诉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经结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练走索绝艺,然后在腊八节那天当众献艺,我说两个人也可以组成一个杂耍班,而我无疑将成为世上最优秀的走索艺人。
怎么练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后提出了一系列实际问题,上哪儿去找教习的师傅?上哪儿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推开客栈的窗户,指给他看院子里的两棵酸枣树,我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它们就是上苍赐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陛下去走索,那么我就学踏滚木吧。燕郎最后向我露出会心的一笑,滚木随处可见,他说,陛下在空中走索,那么我就在地上踏滚木吧。一切都是从那个夏末初秋的早晨开始的,我记得那天清溪县的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客栈里的投宿者还在初来的秋风里酣睡,我从左边的酸枣树爬上去,摇摇晃晃站在凌空的绳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后我从右边那棵树爬上绳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环往复,我听见我发自心灵深处的叫喊是多么狂热多么悲壮,燕郎仰视着我,消瘦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光。站在客栈门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儿,她睡眼惺忪地观望着我初学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边拍手一边嘻嘻地笑,但突然间她发出了一种受惊的哭声,小女孩边哭边往客栈里跑,小女孩边跑边叫,爹,你来看那个人,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客栈里的人普遍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在他们看来我每天坚持的走索练习只是一种奇癖,他们凭窗观望,朝我和燕郎指指点点,嘲谑讥讽或者横加评判。对此我视若无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悬索之上,而他们的行尸走肉将永远滞留在红尘俗泥之中,我知道只有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我发现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无师自通,当我在一个细雨缤纷的早晨轻松走完长长的悬索,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无声地飘浮起来。九月秋雨点点滴滴洒落在我的脸上,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放,我泪流满面地站在悬索中央,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荡,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跃起来,坠落下去,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妙伎艺。我终于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迎着雨线訇然展开,现在我终于飞起来了。
看着我,你们看着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们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谁?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走索艺人,我是一个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栈里的人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大概不屑于分享我的喜悦和激情。我听见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说,别去看他,一个装疯卖傻的怪物。我知道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的一切,于是我高声叫着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我梦想成真了吗?燕郎其实就站在酸枣树下,他的怀里抱着踏板和滚木仰视着我。陛下,我看见了,我一直在看着你。燕郎脸上的悲悯之情使我怦然心动。店主的女儿名叫玉锁,那年她刚满八岁,梳两个圆圆的小环髻,穿一件红布衫,走起来像一只轻盈骄傲的幼狐,倚门独坐的时候则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红莲花。我在悬索上摇晃的时候总是听见玉锁尖叫的声音,小女孩总是倚在石阶上观望我的一举一动,她的笑声矜持而羞涩,她的尖叫则清脆响亮得令人咋舌。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干瘦的脾性暴躁的妇人,据说是小女孩玉锁的后娘,每当玉锁的尖叫声在客栈外响起,老板娘便从厨房或茅厕那里冲过来,一手揪住女孩的环髻,一手高高地扬起来扇打女孩的嘴。我都烦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老板娘揪着女孩的环髻将她往茅房那里推,白养了你这条懒虫,让你干活你就逃,老板娘说,你在这儿鬼叫什么?你要是喜欢这种下三烂的把戏,干脆把你卖给杂耍班子算了。从高高的悬索上俯视客栈的院子,小女孩玉锁就像一只可怜的网中小鸟,有很多时候那张泪迹斑斑的小脸从茅房的断墙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痴迷的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两个习艺的异乡客。不知为什么玉锁让我想起初进燮宫时的蕙妃,我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渐渐生出了格外的爱怜之意。燕郎对小女孩的爱怜似乎比我又胜一筹。我从他注视玉锁的眼光里发现了温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妇人,但我喜爱这个女孩。燕郎的声音听上去很凄恻,我无法猜度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用心于我以外的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八岁的稚气正浓的小女孩,这是第一次。我记得在宫廷中曾经盛行过狎童之风,但这种事情发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惊诧。玉锁似乎也特别喜欢燕郎,她开始偷偷地缠着燕郎教她踏滚木。只要客栈老板娘稍稍放松片刻,玉锁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滚木上试验起来。小女孩天资聪颖身轻如燕,我看见她很快就能在滚木上应付自如了,我看见她的小脸上飞满喜悦的红晕,小嘴吃惊地张大着。玉锁习惯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发出叫声,于是我看见她拽住燕郎的腰带穗子,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她在滚木上行走的姿势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爱,既快乐又很可怜。我不知道那天夜里的风波是怎么引起的。整个秋季我总是早睡早起以利于白天苦练走索绝艺,我很早就吹烛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将小女孩玉锁骗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锁自己跑到燕郎睡铺上来的。大概是拂晓五更时分,我突然被一阵粗鲁而低沉的叱骂声惊醒,面前站着客栈店主夫妻两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骂,男的手里托举着一盏油灯,他正在把油灯往睡铺角落里移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燕郎怀抱小女孩玉锁蜷缩在角落里。燕郎的眼睛半睁半闭,苍白的脸上是一种痛苦和困惑交杂的神情,他怀里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么人?客栈老板将油灯凑近燕郎的脸,愠怒而不屑地嚷起来,来往商客都到妓寮去嫖女人,你怎么敢调戏玉锁?她是我女儿,她刚满八岁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从哪儿过来的下流杂种?我没碰过她。燕郎低下头望着熟睡的小女孩,他说,我不是下流杂种;我只是喜欢她,现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们别大吵大嚷地吓着她。你还怕吵?对,你是怕吵。客栈老板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扒开了燕郎试图遮挡油灯灯苗的那只手,逼视着燕郎。然后我听见客栈老板切入了另外一个话题,这件丑事你自己思忖着办吧,他说,是想对簿公堂呢还是私下了结?我没碰过她,我真的没有碰过她。我只是抱着她看她睡觉。燕郎嗫嚅道。这些骗人的鬼话留到公堂上说吧。你要我马上叫客人们来看你的下流把戏吗?客栈老板说着猛地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毡抽去,暴露在油灯下的是玉锁光裸的瘦小的身体。玉锁终于惊醒过来,她从燕郎的腿部滚到睡铺上,伴随着一声受惊的恐惧的尖叫,我不要你们,我要燕郎叔叔。我看见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双手停留在空中,而后颓然垂落。他开始用一种悲愤的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许真的做出了什么言语不清的事,因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势阉竖私蓄婢妾的奇闻,一切就不足为怪了。
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问那个满脸狡诈的客栈老板。假如你们到清溪的妓寮里买一个雏儿破瓜,那要花上十两银子。客栈老板的语气变得温和而猥亵起来,他向一旁不停诅咒的老板娘耳语好久,最后终于定下这场要挟的价格,看在你们是熟客的面子上,给九两银子吧,他说,花九两银子买我女儿的节操,够便宜的了。
是够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惭地低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邪恶而不失温情的念头,于是我又问客栈老板,假如我把你女儿都买下来,让她跟我们走,你又要多少钱呢?恐怕客官买不起。客栈老板愣了一下,然后佯笑着竖起他的五指,他说,要五十两银子,少一两也不卖。我把她从小养大不容易,卖五十两银子便宜你们了。
好吧。我会凑满五十两银子的。我说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锁,我擦干了小女孩脸上的泪痕,然后把她交给燕郎。抱着她吧。我对燕郎说,她是我们新杂耍班的人了,从今往后,你教她踏滚木,我会教她走索,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要走上正途了。为了筹集五十两银子,我与燕郎星夜急驰二百里赶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宫邸。昭佑对我的突然驾临既意外又惶恐,他是个胆小如鼠深居简出的藩王,终日沉溺于万年历和星相云图之中。即使是如此隐秘的会晤,他仍然让两名莫测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后当他弄清我的意图后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五十两银子,我以为你在卧薪尝胆图谋复辟呢。他们告诉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将相撞,一个火球将要坠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吧,他们告诉我你是一个沦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个坠落的火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