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里饱含着忧愁之色。
为什么你们不高兴?你们害怕进京城吗?玉锁说。害怕。燕郎说。害怕什么?害怕京城里的人不看我们卖艺吗?不。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燕郎一语道破我心中的疑惧。随着重返京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栈里辗转难眠。我想像着我在旧日的臣相官吏皇亲国戚面前的那场走索表演,想像永恒的仇敌端文是否真的已经将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宫后面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会有一枝毒箭从大燮宫的角楼上向我射来,最终了结我数典忘祖离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讳言,我真的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杂耍班必须最终抵达京城,那是一场仪式的终极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杂耍班拔栅撤营,十八名艺人带着所有杂耍器具乘坐三辆马车离开酉州北上。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早晨,燮国中部的田野充满着柔和的草色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锄地的农人在路边看见了这群后来悉数失踪的艺人。你们要去哪里?农人们说,北方在打仗,你们去哪里?去京城卖艺。小女孩玉锁在车上响亮地回答。
春天彭国大举进犯燮国,弯曲绵长的国境线两侧打响了三十余次战役。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们对频繁的战争已习以为常,他们朝北迁徙而去,路上谈论着那些业已失传的杂耍伎艺,偶尔也谈粗鄙下流的偷情、乱伦以及床第之事,其间夹杂着八岁女孩玉锁懵懵的半知半解的笑声。在巡回献艺的路上艺人们总是如此快乐,对于即将来临的燮国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他们于农历三月七日凌晨抵京,据《燮宫秘史》记载,这一天恰恰是彭国的万人大军长驱直入燮京城门的忌日,现在看来这种巧合似乎是历史的精心安排。
三驾马车通过京城南门时天色微熹,城墙下的水壕里飘来那种熟悉的菜果和死牲畜腐烂后的酸臭味。吊桥放下了,城门洞开着,如果抬头观察城楼上高高的旗杆,不难发现燮国的黑豹旗已经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彭国的双鹰蓝旗。几个守城的士兵倚靠在城门洞里一动不动,对于凌晨到来的这批杂耍艺人视而不见。赶车的汉子回头对车上的艺人们说,他们大概醉死过去了,他们经常喝得半死不活的,倒让我们省下了进城的路税。十八个艺人经过一夜颠簸,每个人都困倦不堪,谁也没留意南门附近的异常动静。及至马车停在南门大客栈的门廊前,有几个艺人上去敲客栈的大门,大门反锁着,里面传来一个惊惶发颤的声音,打烊了,你们另找宿处吧。敲门的说,哪有客栈不留客的道理?我们赶了一夜路程,快让我们进来歇歇吧。客栈的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店主的半张浮肿的慌张的脸,他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难道你们不知道彭国人进城了?你们没看见城楼上站满了彭国的士兵吗?车上的杂耍艺人们从昏昏欲睡中猛然惊醒,回首一望,南门的城墙上果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小女孩玉锁被眼前的恐怖气氛吓坏了,她习惯性地发出了一声尖叫,燕郎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燕郎说,别叫,别出声,现在谁也别出声,彭国人都是杀人如麻的疯子。
城门那里传来吊桥被重新悬吊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城门也被彭国士兵关闭了。我突然意识到这座死城之门刚才是特意为我和走索王杂耍班打开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的漫长的行程即将告终。
你看了吗?城门又关上了。你知道彭国人为何单单把我们放进京城?我问端坐在车上的燕郎。
燕郎抱着小女孩玉锁,用双手遮住她的眼睛以免她再失声尖叫。他说,大概他们发现我们是一群卖艺人,大概他们也喜欢看杂耍戏吧。不,这是一次死亡之邀。我遥望着城楼上的那面双鹰蓝旗在晨风中拂荡,眼前突然浮现出已故多年的老宫役孙信忧郁癫狂的面容,燮国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说,从我童年起就有人预测了这场灾难,我曾经非常害怕,现在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我的心空空荡荡。你摸摸我的手,你再听听我的心跳,现在我平静如水,我是一个庶民,是一个走索的杂耍艺人。我面对的不是亡国之君的罪孽,只是生死存亡的选择,所以我已经无所畏惧。我们像一群无知的羔羊闯进狼群之中,逃返之路已经被堵断。城门关闭后那些隐藏的彭国士兵从城墙和房屋、树林里冲向街道民宅,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军吏骑马持刀在街上狂奔高呼,彭王下令啦,杀,杀,杀,杀吧。
我亲眼目睹了彭国人血洗燮京的惨绝人寰的一幕。疯狂的杀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满城都是蓝衣白盔的彭国的骑兵,他们手中的刀剑被人血泡成深红色,盔甲上溅满了血渍和形状奇异的碎肉。满城响彻被杀者临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燮京百姓东奔西逃,我看见几个男子趁乱攀上了城墙,很快就被箭矢所击中,看见他们像崩石似地从空中坠落,发出绝望的哀鸣。
在一群彭国骑兵冲向南门大客栈之前,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记得是燕郎把我往那堆草垛里推的,躲在这里,他们不会发现的。燕郎说着想把小女孩玉锁也藏进来,但草垛只能容一人藏身,玉锁朝我身边拱来的时候,干草开始父父地剥落。我听见燕郎最后的那句话,玉锁别怕,我把你藏到大缸里吧。然后干草被燕郎迅疾地拢紧,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陷入了黑暗之中,依稀听见马蹄声逼近客栈旁的院子,听见躲藏在树上、鸡窝和车板下面的那些杂耍艺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听见一口大缸被钝器砰然击碎。我至少听见了十五名杂耍艺人死于横祸的惨叫,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发现死者对这场劫难猝不及防,可以发现他们曾经是多么快乐多么淳朴的流浪艺人。我无法分辨燕郎临死的惨叫,或许他在客栈大屠杀中没有发出过任何叫声,从他幼年进宫开始他总是那样沉默而羞怯。后来我在遍地横尸的院子里找到了那口大缸,燕郎坐在缸中,头部垂靠在残破的缸沿上,他胸部的三处创口像三朵红花使人触目惊心。我把他的头部扶正了,让死者面对着劫后的天空,春日的阳光穿透血腥的空气,映红他颊上的数滴清泪。他的唇沿鬓下仍然不着一须,保留了当年那个惹人怜爱的少年阉宦所有的特征。
大缸里的积水和人血溶合在一起,湮没了燕郎的膝盖,我把燕郎拖出来后便看见了缸里的另一个死者,八岁的女孩玉锁,她的小紫袄已经被染成红色,怀里还紧紧抱着属于她的那块小巧简易的滚木。我没有发现玉锁身上的任何刀剑的伤口。但她的鼻息已经是冰凉的纹丝不动了。我想是燕郎的身体为小女孩遮挡了彭国人的刀剑,也是燕郎的身体压死了这个不幸的小女孩。我终于把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丢掉了。燕郎为我而死,这使他当年在清修堂的信誓旦旦变成现实。我记得他在十二岁初进燮宫时就对我说过,陛下,我会为你而死。多年以后他真的死了,他带走了我送给他的唯一礼品,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清溪小女孩玉锁,我想这是他最后的一份挚爱。这是另一件深刻的天意。
杀戮已经停止,彭国的士兵收起他们的卷刃的刀剑,聚集在广场上饮酒。另一群黑衣骑兵开始召集那些幸存的京城市民,将他们往大燮宫的方向驱赶。我挤在那群幸存者中间朝大燮宫走,不时地要跃过一些横在路上的死尸。有人在人流里低声啜泣,有人在偷偷地咒骂彭王韶勉。我边走边看,看的是我自己的双掌。掌上印下了干涸的血红色,无论我怎么擦抹也无济于事,我知道那是异常坚固的他人的血,不仅是燕郎和王锁的,也是废妃黛娘、参军杨松、太医杨栋以及所有阵亡于疆界的将士的血,我知道它们已经化为一道特殊的掌纹镌刻在我的掌心。那么为什么死亡的邀请独独遗漏了我?一个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的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攫获了我的心,我与那群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同声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中的第一滴眼泪。
被驱赶的人群猛然发现前方的天空是红色的。彭国人放火焚烧了大燮宫。当京城的百姓被带到宫门前,光燮门的木质巨梁上已经升起冲天火舌。彭兵勒令人群站成雁阵观望燮宫的大火。一个年长的军吏用嘹亮而激越的声音宣告他们在燮彭之战中获得胜利:燮国的百姓,你们看着这场漫天大火吧,看着你们肮脏淫佚的王宫是怎样化为废墟的,看着你们这个衰弱可怜的小国是怎样归于至高无上的彭国吧!我隐隐听见了大燮宫内凄惶绝望的人声,但随着火势的疯狂蔓延,整个宫殿变成一片辉煌的火海,楼殿燃烧和颓塌的巨响掩盖了宫人们的呼号和哭声。火海中是我诞辰和生长的地方,是蓄积了我另一半生命、欢乐和罪恶的地方,我以衣袖捂鼻遮挡源源飘来的呛人的烟雾,试图在它行将消失前回忆一次,回忆著名的燮宫八殿十六堂的富丽堂皇,回忆六宫粉黛和金銮龙榻,回忆稀世珍宝和奇花异草,回忆我作为君王时的每一个宫廷故事,但我的思绪突然凝滞不动,我的眼前浮现的是真实的燮宫大火,除了火还是火。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那只灰雀一如既往的哀鸣。
亡……亡……亡第六代燮王端文死于燮宫大火之中。他的被烧成焦炭状的遗骸后来被人从繁心殿遗址下发现,其面目已无法辨认,唯一的物证是那顶黑豹龙冠,它由金玉珍宝缕成,大火未及吞噬,它依然紧紧地扣在死者的头颅上。
第六代燮王端文在位的时候仅六个年头,他是历代燮王之中最短命的一位,也是最不走运的一位。后代的史学家们从历史现象分析,普遍认为端文是亡国之君,是他的孤傲、骄横和自信葬送了一个美丽的国家。
我成了局外之人。这年春天我无数次梦见端文,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与生俱来的仇敌。在梦中我们心平气和同樽共饮,漫长的黑豹龙冠之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