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云霞飘渺,薄雾间屋舍变成一个个灰白小点,缀在片片苍翠之间。江水蜿蜒而过,在夕阳下照耀熠熠发光,像是撒了一地的五彩宝石。暮鸟迟归,从身边滑翔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几乎就在耳畔。
“从这里看人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好小好小。”她轻声说完,抬起头来朝他眨眨眼睛,“要是把林大哥从这里扔下去,一定会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找都找不到。”
林翼然敲敲她的小脑袋,佯怒道,“怎么,你还想把我扔下去?”
林婉儿立刻举起双手,做起誓状,“我发誓,我有贼心没贼胆。”
“你呀……”林翼然笑着摇头,他总也说不过她。
“不过,”林婉儿放下手,一脸认真,“你可以把我扔下去哦。”
林翼然微讶,正自奇怪,却见林婉儿已经转过身去,在边上碎石间拾起一块石头,搬到他手中。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只见她自靴中拔出青影,在石上刻下一个“我”字。
林翼然失笑,捧着手中的石块看了又看,好一会终于抬首对着她道,“我恐怕,舍不得扔。”
“‘我’当然不能扔了。”
青影再次出鞘,林婉儿在“我”后面,加上“的烦恼”三个字。
自他手中将石块拿过来,她痛快地将石块扔下山崖。
“你看,烦恼在这里看起来这么大,可是扔出手以后,它就会越变越小,到最后,一点也看不到了。”她说完,跑到一边,择了块大块的石头,使出吃奶的劲,搬到他手里,然后掏出青影,在石上刻下“林翼然的烦恼。”而后停下来,沉默看他。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处心积虑带他来这里,为什么一定要一步一步地爬到山顶。林翼然抱着手中的石块,默然无语。
“若我,扔不掉?”
林婉儿轻叹一声,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林大哥累不累?”
他抬头,皱眉看她。
她朝他微微一笑,“一直抱着它不累吗?不舍得扔掉,至少先放一放吧。”
林翼然也笑,“说得也是。”说罢蹲下身子,郑重地将石块放在地上。
林婉儿再无话,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是这么多了。
上前几步,她在石沿上坐下。
晚风清爽,如血的残阳将整个天际染红,红到极至,泛出浅浅的紫来。
林翼然在她身边坐下,轻问,“离家久了,想家了吗?”
林婉儿目光微暖,唇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轻点了点头。
“那……”林翼然胸口微堵,心中尽是不舍,但依旧继续道,“回家吧。”
林婉儿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林翼然沉默,目光落到南边,那个曾经是他家的地方。
“我小时侯很皮,不肯听爹的话好好读书,只想练武。爹拗不过我,悄悄把我送到鸿门。长大后,更不喜欢回家,整日都想着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闯荡。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却发现,家没了。”
“……其实,”林婉儿想了很久,终于认真道,“我生前也这么想,希望死后,家人还会记得我。可是现在,我却衷心地希望他们能够把我忘记。他们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完全与我无关的新生活,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林翼然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看她,“我听不太懂?什么生前死后?”
“恩……”沉吟一阵,林婉儿朝林翼然勾勾手指。
林翼然奇怪地凑近了些。
林婉儿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徐徐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已经死了。”
林翼然蓦地沉下脸,一把抓过她的腕,沉声道,“林宛,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第一次见林翼然动怒,林婉儿愣了一下。
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林翼然忙收了手,转过头去,“抱歉,林宛,我……这里的死人……已经够多了。”
林婉儿有些失望,转过头去,沉默看天。
身子突然被人抱起,林婉儿吃了一惊,抬头正好看见林翼然严肃的脸。
“怎么了,林大哥?”
林翼然带她后退数步,直至觉得安全,才将她放下。
“林宛……”他轻唤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只是方才见她出神,总觉得那一刻的她如脚下飘渺的云,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云层,永远消失了一般。怕她消失不见,就像那一年一无所知的他回到家中,所有关于家的回忆都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这感觉太过突兀太过强烈,而他一时还理不清道不明。
“如果……如果想回家了,让我送你回去。我……想看你平安到家。好吗?”他最后道。
林婉儿想了许久,终于点头,“好。”
出了东临,林婉儿终于转而向南。
东临南边最近的一个小镇名唤迎来,离东临不过三十里路,小半日的路程。
“这个小镇名字不错,我们今天就在这里歇上一宿好了。”林婉儿认真道。
林翼然看了看天空高高在上的日头,对她有些莫名的理由向来无语,是以并不表示任何异议。
赶车的车夫摸透了林婉儿的脾性,入得镇中便径直望镇中最大最奢侈的客栈赶。
马车停下,林婉儿先自车帘内探个头出来,却见那客栈匾刷金粉,门漆朱红,桌椅厚实,酒器精雅,就连掌柜小二身上的衣裳,也不下档次。林婉儿心中一喜,不曾想不到迎来这样的小镇上居然还有这么富丽堂皇的客栈,如此气派,就是东临城里的也比不上。
林婉儿跳下马车,正要往客栈里走,身子却被人拉了回来。
“怎么了,林大哥?”她不解地问。
“我看这家也很不错。”林翼然说着,指了指对街不远处的一间小客栈。
林婉儿抬眼望去,只见那客栈比眼前的小了不少,看起来倒也干净整齐,当然桌椅摆设也朴实多了。
“我还有钱。”林婉儿收回目光,不改初衷。
“总会用完。”林翼然毫不费力地将她拉了回来。
“用完再说。”虽然身子动不了,林婉儿依旧面朝华丽客栈,以表达自己的意愿。
林翼然一阵好笑,拎小鸡般将她提起来,面朝对街放好,然后道,“我们往这边走。”
“林大哥!”林婉儿不满地望他一眼,“你不需要这样替我省钱。”
林翼然正了神色,严肃告之,“奢侈不是一个好习惯。”
林婉儿无奈,留恋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客栈,顺从地往前走去。只可怜了她兜里的银票,花不掉,难道还得带回宫去?
“掌柜的,”林婉儿习惯性地往柜台上丢银子,“二楼雅间,来两碗面,每碗加两个鸡蛋。”
那掌柜的见了这么大锭银,有些吃惊,“公子,这可用不了这么多。”
“那就留着吧。跟房钱一起算。”林婉儿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是。”掌柜的点了点头,唤过小二,“两位楼上请,面一会就好。”
林翼然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面条。面条白细,汤头料重,两个鸡蛋也煎得金黄,香气扑鼻。只是这回,她居然真的只点了这一样!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林婉儿就着面条的热气吸口气,眯眼笑笑,“闻起来很不错呢……林大哥,你怎么不吃?”见林翼然发愣,林婉儿不解发问。
林翼然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惊讶,“怎么突然想起要吃面条了?”他不记得小二或是掌柜说过这里的面条远近驰名、风味独特,也没听说客栈里最贵的,就是眼前这道煎蛋煮面。
林婉儿朝他眨眨眼睛,“难道生日不该吃面吗?”
“生日?”林翼然微讶,“你是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林婉儿微笑点头。
“倒是我疏忽了。”林翼然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该有了吧?”
正要吃面的林婉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林大哥,说你眼拙你还别不信,我已经了。”
林翼然着实有些尴尬,相处这么久,他竟连她的真实年龄都弄错。
“是我眼拙了。”林翼然承认完错误,随即问道,“你可有想要的礼物?”
“有!”林婉儿笃定点头,认真地望着他道,“想让你陪我吃碗面。”
林翼然有些不可置信,“这么简单?”
“现在看来,确实简单。”林婉儿说着,垂下眸,筷子在碗中轻搅,缠绕上几根面条,“以前每次生日,娘都会亲手给我煮上一碗长寿面,加上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那时候,确实幸福而简单。直到有一天,我病了。那年生日,娘像以前一样给我煮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我很高兴,很想像往常一样,吃得干干净净。可是我的身体已经差到不能进食,吃不了多少便开始吐,吐过再吃,吃了又吐。这样吃吃吐吐了好久,娘终于忍不住了,把碗收起,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吃。第二年,她再也没有给我煮面。”林婉儿说到此处抬起眸来,清亮的眸中甚至带了几分决绝,只听她徐徐开口,“那时候起,我便告诉自己,若有来生,不痛快,毋宁死!”
原来她的乐观、倔强、坚强与洒脱,竟是在死亡的教导下习得。想到虚弱的她与死亡艰苦搏斗的那些日子,他没由来的一阵心疼,“都过去了,不是吗?”他柔声道。
“恩!”林婉儿用力点头,“这一世活得确实痛快,到哪里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所欲为?”说着粲然一笑,“其实我心里都明白,我是遇对了人。你们宠我护我,才让我有了肆意妄为的资本。林大哥、颜雪、继祖、子强、宝儿、汪爸汪妈……”还有,安寿。
“不是的,林宛。”林翼然轻声反驳,“是你先种下的善缘,才有了我们对你的好。我并不清楚以往那些人你是如何结识的,但我记得,素不相识的你,不嫌脏乱地扶我起身,记得你慷慨地将自己的饭菜分我一半,记得你为了开解我,带我一步一步地爬上出云山……林宛,你的心是暖的,所以才会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