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罗塞特加快脚步,正要离开小径,一个人突然走过来。他俩相互瞅了一眼。这个人会不会知道呢?不知道。全加尔各答的人都知道吗?全加尔各答的人都缄口不谈。或者根本不知道。
副领事是在做什么呢?每天一早一晚,他都要去那个冷冷清清的网球场。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他会把这对谁说呢?说给谁去听呢?说给谁去听一个不太好说的事呢?
来人出了花园。小径又归空寂。眼前空气在颤抖。夏尔·罗塞特试图去想象副领事那张平静的面孔,但心力却再也不能集中起来。
远处飘来〃印度之歌〃的口哨声。看不见谁在吹。
孩子出生在乌栋附近的地方,在田边的一个草棚里,那周围都是属于一个佃农的,之前,她已在那儿转了两天,因为看见佃农有个女人,她人很瘦,也上了年龄。那女人帮了她。头两天,她端来米饭、鱼汤,到第三天,她拿来一个麻布口袋,打发她上路了。彼得·摩根写道。
这个曾与她连体的女孩,她没有将她扔进循公河,也没有将她丢在同塔梅平原上的某条路边。在这个女孩以后,她还生下其他孩子,可都被她丢弃,每一次,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都是在同样的时候,正午的当儿,当太阳晒得人头脑嗡嗡作响,晒得人两眼发花的时候。到了晚上,她便又成了一个人,想到小东西的模样,她就会寻思起来,他被丢在那里,究不知是凶是吉,那个小东西,她已养了一段时间——她不该丢下她的——,但休息一会儿后,她又独自上了路。她没有什么奶,她操了操胸,只流出一点儿来,便又回去了,大概第一次她忘了什么,她责怪自己。随后几次,情形有所改观。她走着,累了便躺下睡去。家乡马德望,童年时的小伙伴们,他们在牛背上颠来摇去,喜笑颜开,他们尖亮的嗓子唱着那首歌谣,每每人睡前,她也唱着那首歌谣,在簧火旁,那是森林边的村子,在黑暗的森林里,老虎时常出没。
过了乌栋,就是洞里萨湖,顺着它走没什么困难了。孩子直着身子,睡在背上的口袋里,口袋用一根带子,缠过两个肩膀,从背后回到腰间系住。她继续沿洞里萨湖南下,到金边,她停留几天。接着开始沿循公河南下。河中运粮船不断,鼓着风帆,迎面驶过。
有个女人曾告诉她一个情况,那是在过了菩萨城之后,但还不到磅湛,那时还没有生下孩子,记得刚过金边,大约在朱笃。她还没有忘记。有这个孩子,她找不到活儿,没有人会要她的;没有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找不到活儿,十七岁就带着肚子,到处遭人轰撵。走开。
她将永远不会做什么活儿的。那是她不可能有的经历。
那个女人很正经地告诉她一个情况:有些白人在收养孩子,听说有这么回事。她又上了路。她不再打听什么。这里没有人讲柬埔寨语,极少才能听到。第一个白人居住地,情况怎样呢?走开。应当沿循公河走,她知道,这是个办法。她这样做了。孩子在背上,几乎无时不在睡。几个星期来,尤其这几天来,她老是在睡,应当叫醒她,让她吃东西。吃什么呢?这孩子,应当马上给人,立刻给人得了;而后,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在水田边。孩子微蓝的眼皮总是闭着。她张望过什么东西吗?到了龙川,她看到街上有白人来来往往。这里也是白人的一个居住地。她来到集市上,将孩子放在一张市上,等在那里。有一个柬埔寨女人,那是她飘泊流离中遇到的最后一个柬埔寨女人,她打跟前经过,对她说,孩子死了。于是她的两手在孩子身上一掐,孩子哇地一声咧开了嘴,根本没死嘛。那个柬埔寨女人说,孩子快死了,得赶紧想办法,不然的话……你现在想怎么做呢?
〃不要了。〃
那女人嗤了一声: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实在让人丢份儿,谁肯要?到了沙沥,她又看到白人,她来到集市上,将孩子放在一张布上,等在那里,没有人过来与她搭话,孩子睡得更死了。就让孩子那么睡着,把她丢在那儿吧……可是,收市以后,要是野狗来呢?她又上了路。到了永隆,街上还有白人,还很不少哩!
她来到集市上,将孩子放在一张布上,摆在她面前。她就地蹲下来,等在那里。这个集市使她露出了笑意,经过漫长的里程——一路上,她走得很快,为了与死亡抢速度——总有一些集市会让人看到希望,让人去开动脑筋的,比如永隆这个集市。这个漂亮的孩子,谁要就抱去吧,她喊道,不要花一文钱,因为她再也不能带着孩子,看看我的脚吧,你们便会知道。然而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脚受了伤,曾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破,留下一个很大的伤口,一看伤口就很深,还有蛆在里面动着,她不知道伤口已经发臭。孩子在睡着。那只脚就伸在孩子旁边,她不看孩子,也不看那只脚,只是在那儿说个不停,如同在洞里萨湖家乡的集市前,远望妈妈忙于采购时,她念念有词那样。因为她看到了食物放在那里,闻到了烤肉和热汤的香味。看一看!谁要这个孩子!她没有奶了,今天一早儿,孩子就连残留的那一点点也懒得再吮。从一艘船上,有人给了她一点儿热饭,她嚼了又嚼,才嘴对嘴地喂给孩子,可孩子吐了。好呀。胡说八道。还说这孩子身体健康呢。但愿那个要收养的人真会这么看。她已在那里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她一直就不曾发觉,这地方,没有人听懂她在说什么。昨天她是注意到的,可今天没有。
直到早市将要结束,几乎人人都在忙着收摊,才见一个体态过胖的白女人,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白女孩。
刹那之间,姑娘变得聪明起来,人也机灵了,计策也有了,她预感到机会来了。
在那软木太阳帽下,一双眼睛——已经不再年轻——终于朝她这边看过来。
白女人看到了。
这是第一个白女人。姑娘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她。她走过来,从钱夹里取出一个皮阿斯特,给了姑娘。
白女人走开了。
姑娘喊起来,招手呼她过来。白女人又走回来。姑娘一面指着地上的孩子,一面要把皮阿斯特还给她。姑娘侧过身,指指身后,大声叫道:马德望。白女人看了看,不,又走开了,她拒绝收回那个皮阿斯特。姑娘的叫喊招来一些人,聚在周围。
白女人正在离去。
姑娘抱起孩子,追过去,她紧跑一阵,撵上白女人,随后,说出一大串让白女人听不懂的话,一边指来指去,一边笑着面孔,将孩子递过去。白女人朝一旁让开身,口里叫了几句。那个白女孩,一直跟在白女人的身边,她瞧着这个大姑娘,像是在瞧着什么,瞧着什么呢?她对白女人前咕了一句。白女人拒绝了,继续走路。
姑娘也继续走路,跟着白女人。白女人转过身来,驱她离开,但是,除了想看管一下自己的孩子外,全无一点恐吓的意思。
姑娘立在那儿,等白女人走了几步,便又跟过去,那个皮阿斯特一直捏在手中。白女人转过身来,又朝她喊了几句,一面还跺着脚。姑娘笑着面孔看着她。接着又开始了,伸出那只受伤的脚来,指了指北边,将孩子送过去,嘴里又说了一通。白女人没有看,已经继续走路。
姑娘远远地跟在后面,在街上走着,孩子和皮阿斯将始终在她伸出的双手里,微笑始终保持在脸上。白女人已经不再回身。
白女孩子离开妈妈,与姑娘并排走起来。
姑娘这时已不说话,她跟得更近了,白女孩子走在她旁边。她们就这样,前后尾随,在白人居住的街道上,走了近一个小时。姑娘在商店门口等着白女人,默木做声,白女孩子陪在一边。白女孩子不再离开她。白女人叱呵她的孩子,可孩子没有哭。在返回的路上,她们三个一起跟着白女人。随着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成功的希望越来越大。白女孩子的眼睛里,好像流露着一种决意,随着她的每一步,变得越来越强烈。姑娘一面走着,一面不时地瞅着白女孩,白女孩的目光只落在前头妈妈的背上。白女人拐弯了。后面三个跟着也拐弯了。假如白女人会吼起来,驱赶她,她们就会不说话,立在那儿等,而后再跟过去,贴上去。转眼之间,一个栅栏出现在面前。姑娘突然预感到,白女孩子恐怕免木了要挨打,否则,她的妈妈看来是没有办法将她们分开的。
白女人已经站在大门前面。她打开大门,手还留在那把手上,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孩子很长时间,心里在斟酌,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就注视着孩子的目光。最后,她点了头。
大门又关上了。姑娘和她的孩子已经进去。
事情成了,这一点木必怀疑,因为她身边什么也没有,周围也一样,全无孩子的踪影。彼得·摩根写道。
事情成了:孩子已经被收留下来,带到别墅里面。
马德望愉快的歌谣,这样唱道:水牛想要吃青草,但是,当时辰来到,也会轮到青草,把水牛吃掉。这是一天的下午,事情成了以后,姑娘便息在院子里面。白色的别墅在那一边。院子里面无人走动。院于四周,有砖墙,也有一面是木楼花篱笆。她坐在一条小径边,背靠在一棵番荔枝树光滑的树干上。背靠着树干,不会歪倒的,可以舒舒服服地倚着;没有人走动,大门在她们一行进来之后,便已关上,院里还种着一些花草,不见狗跑动。熟透的番荔枝果落在地上,裂开口,露出黄油一样稀稀的果肉,流出的果汁渗透泥土。白女人刚才示意她坐在那里等着,姑娘很有把握,就算白女人送出孩子来,她这么设想,就算有这种可能,她也决不会伸出胳膊,把孩子接过来的,身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两手背在身后已粘在那儿;宁愿别人将她的胳膊折断,她也不会伸出手来。她要从篱笆那一边逃跑,像蛇一样窜出去。不,不用担心,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