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不去湖边散步。那里有她不愿想起的事情。
2009年春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你爸病了。胃癌。”三天之后,她回到北京。父母苍老得叫她认不出来。生命包括过去和未来,她把过去统统抹去了,里面也有不该抹的部分。
父亲的手术还算成功。回到芝加哥,她鼓足勇气告诉老谭,她要回北京生活一段时间。老谭没有发脾气,尽管他脾气不好。
老谭陪她回到北京,买了房子和汽车,安排好生话必需的一切。
老谭独自回到芝加哥。走出机场的一刻,心中一阵感伤。他盼望她能果真像一只燕子,在季节变换后飞回家来。
然而两个月之后,盼望已成奢望。她在万里之外,找到一份老谭完全不了解的工作。日复一日,家中的座机不再有人接听。早晨八点,她已经不在了。夜里十点,她还没回来。昨晚更是夸张,居然午夜还没到家!老谭从不轻易打她的手机,但昨晚他不得不打。在电话里,她惊慌失措地说:“我一切都好!”难道仍是为了工作?老谭买了当天的机票。
老谭走进渡音777,闻到机舱的气味,微微有点恶心。
小宝马驶出国贸。800pm。下班最早的一天。
GRE的劳动合同规定6点下班。合同里没有“加班”二字。除了老方和Linda,没人能在7点前离开公司。不过GRE并非国贸里工作时间最长的。八九点之后,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偶尔有个十点还没走的,一定有项目火烧屁股。也只有别人遇上这种情况,燕子才不是GRE的“末班车”。
今晚燕子不打算成为“耒班车”。诡异的短信,簋街的胖子,昨夜的公寓也似乎无端地膨胀。三百多平米的复式,有太多阴影。窗外只有苍白的路灯,没有人。小区过于宁静,不如爸妈的老楼,能听见邻居打麻将的动静。唯有水管和地板,偶尔发出些声音,仿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整个小区如同一个阴森的童话世界,直到天色微明,窗外传来几声鸟叫。燕子六点就来到公司。又是漫长的一天。万沅机械厂的档案还没到。刘玉玲的诉讼记录比张红的还多。无法辨别哪些同名同姓。被Tina“谋杀”的树死得很冤,那么一大堆打印资料。夜幕再度降临,阴森而疲惫。燕子决定早点回家。
小区的地库如凌晨—般寂静。电梯门上挂着牌子:电梯故障,请走楼梯。楼梯里依然漆黑一团,只有高跟鞋咚咚作响。终于走到三楼,一路太平。
燕子正要开门,手却停在半空。
门缝里怎么会有灯光?燕子屏住呼吸,却屏不住心脏的狂跳。耳朵贴住门,星里的确有人!找保安还是报警?电梯按钮完全不昕使唤!燕子把手伸进皮包。手机光滑如一条鱼。燕子灵机一动,远远地躲进楼道拐角,掏出手机,拨下自家的号码。铃声响过三遍,电话留言响起来:“你好。我现在不在家。听到提示后请留言。”秘密调查师
燕子手捂着嘴:“喂喂?谢春燕?在家吗?别假装听不见。我们马上就到你家门口了!一大帮人呢!你准备开门啊!”留言机嘹亮地直播,楼道里都能隐约听见。
门内果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燕子缩进黑影里,甩掉高跟鞋,捡一只握在手上。她要看清到底是谁仓皇而出。
根本没人仓皇而出。电话里突然传出蹩脚的国语:“阿燕?是不是你?自己给自己打电话留言?你搞什么鬼?”客厅中央摆着两个大号的空箱子,东西都堆在旁边,小山似的。老谭把美国超市都搬回来了。
老谭穿着T恤衫和运动裤,盘腿坐在地毯上,拿着一把钳子。
“刚到?怎么没告诉我?”燕子柔声问。燕子惊魂略定,心里莫名地一阵委屈。她盼着老谭张开双臂,老谭却瞪着眼反问:“告诉你又怎样7”“可以去接你……”燕子小声说。
老谭不语,全神贯注盯着箱子。
“箱子坏了?”燕子又问。
“刚才上楼时被我拖坏了。”老谭闷声闷气地回答。老谭不善言辞,却是万能的维修工。从收银机到抽水马桶,无所不能。
“你自己把箱子扛上来的?”燕子想起来,电梯坏了。
“嗯。”
“干吗带这么多东西?北京都有的卖。”“这里的质量不好,而且还很贵。钱不是这样浪费的!”燕子站在原地,看他将铁丝扭过一个弯。握着钳子的大粗手,干活用的,不是拥抱用的。
“吃过晚饭没有?”燕子摇摇头。
“先去冲个凉。晚饭马上就好!”老谭还是没看燕子。客厅里弥漫着鸡汤的香味。
洗发水换了新的。洗面乳从洗脸台转移到淋浴边上。浴巾叠成方块,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二十分钟之后,客厅地毯上的箱子和小山都消失了。餐桌上铺着新桌布。桌布上是鸡汤、青菜和红酒。老谭头仰在椅背上,半张着嘴打呼噜。
燕子蹑手蹑脚地坐在椅子上。老谭一下子醒过来,使劲儿揉揉眼睛:“冰箱里都空了。你平时有吃东西吗?你好像又瘦了。有那么忙?给你寄的西洋参,还原封没动放在柜子里!”老方好像生气的父亲。燕子不声不响地喝汤。
“每天收工都这么晚,到底是一份什么工作呢?是不是就好像中国城里那些侦探?跟踪别人的老公么?你不是博士么?为什么不找一份光明正大的工作?我们又不缺钱。”“不是你想的那样。第三者的事儿,我们可不查。”燕子眨眨眼。
“那你查什么?”老谭半信半疑。
“我现在正在调查一家公司。”“什么公司?”“山西万沅一家生产煤炭机械的厂子。”“干吗要查人家?”“看看有什么问题呗!有家英国银行要投资,但那家公司的背景好像有点问题。”“有什么问题,”“可能跟黑社会有关系,还有可能涉嫌非祛私有化。”“真的?!黑社会?”老谭大吃一惊,“怎么个查法?”“用电脑查,还可以调工厂的档案。实在不行,还可以派人到山西去。”“那还不是要跑出去跟踪?会不会很危险?你又不是警察!为什么要做这个?”“放心。有专业的调查师呢!我是项目经理,不用亲自做那些。”斐济的事情肯定不能让老谭知道,否则明天就会被拉回芝加哥。
“你不是什么初级什么吗?这么快就做manager了?”老谭扬起眉毛,“薪水涨了多少?”老谭的价值观,成就必定以收入衡量。项目经理只是个职务,不是职称。但资深的高级调查师也难得有管理项目的机会。Steve会给她连升几级,变成高级调查师么?燕子耸耸肩:“刚开始做。不知会不会涨。”“不涨工资,那有什么好做的?”燕子沉默着吃饭。
“我只会开饭馆,不懂什么投资。是不是这家工厂查完了,就可以涨工资?”老谭的语气略微缓和。燕子点点头。
“是不是那个什么档案拿到,就能查出来了?能随便拿到么?那什么档案。”“工商档案。应该可以的,不过要等几天。因为那家机械厂的档案在万沅县工商局。”
“要自己去山西拿?”“不用。让服务供应商去就好。他们有渠道,拿出来的信息更详细。”老谭撇撇嘴:“还是偷偷摸摸的事!快吃吧。十点了,明早还要上班。”“叮峰”一声,又是十点发来的。手机的声音惊心动魄。
这次却是个不同的号码:“明晚有时间么?”这回真是高翔。燕子已经记住了他的号码。他果然知道燕子的手机。那些匿名短信是不是他发的?有必要用两个不同的手机么?老谭正瞪着燕子。老谭讨厌燕子在吃饭的时候摆弄手机。燕子忙把短信删了:“又是垃圾短信,卖保险的。”老谭没吭声。燕子低头吃饭,心中却不免郁闷: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皮包里又突突地震了两下。这回是Steve用黑莓发送的:“Dinner进展如何?你还有两周时间。”燕子举起黑莓晃一晃:“老板的email。催我交报告呢!这是公司发的。”“你老板这么晚还在做工?”“也许吧。反正他在哪儿都能发email。〃Steve神出鬼没,谁知他这会儿在哪儿。
Steve此时就在办公室里。
他手拿电话,声音小得出奇,尽管公司里只有他一人:“还是上次那活。”“最近查的紧……”“成还是不成?”“成!”
“133035***33,我要最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老价钱,七千,三周以后给您。”“我给你一万五。三天以后给我。”“这……我试试吧!”“给我个确定的答复,不成我找别人。”“成!”
“好!结果不能发邮件,直接派人送来。”“明白!”
Steve挂断电话。拨通另一个号码:“我明天出差,一周后回来。通话记录三天后有人会送过来,你知道该怎么做。”星期四。7:30am。
托盘放在燕子床头。蛋香四溢。
牙膏挤在牙刷上。风衣挂在门边,皮鞋和皮包一尘不染。
老谭提着两个大塑料袋,送燕子下楼。塑料袋里是两罐腰果,几包巧克力:“拿去给公司里的人吃。这样的事不能不做的!”两人并肩走在楼梯上。电梯坏了两天了,卡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幸亏电梯里没人。这消息老谭早晨出门买菜时听扫楼道的保洁讲的。“不要用电梯!走楼梯!”到底是谁发的短信?那并非高翔的号码。今晚她有没有时间?老谭细心体贴,只是脾气有点坏。这时不该想起高翔。燕子对老谭说:“中午来公司找我吧,请你吃好吃的!”小宝马缓缓驶向地库出口,老谭肥大的旧T恤从后视镜里消失,燕子眼前一片光明,初冬明媚的清晨。
“谢小姐,那个,实在是不好意思,万沅机械厂的档案拿不到了。”隔着电话,也能看到服务提供商一脸歉意。
“为什么?”“实在是太不巧了。本来昨天下午都已经查到了,就等今天复印了发出来。可万沅县工商局的人刚才打电话来,说梨山机械厂的档案一早被上级单位调走了。”“上级单位?哪个单位?”“万沅的人没说。税务局、县政府、法院,都有可能临时把工商档案调走。
不过我打电话问过万沅县的法院,说没有和机械厂相关的诉讼。”“那什么时候能送回来?”“那就不好说了。十天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