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她的怀里。是够沉的。花是“蓝色妖姬”,时下玫瑰花里最昂贵的一种,一枝上百,这一大捧得一般老百姓几个月的工资。“简佳的。传达室不让快递进。我给带上来了。”美妇主任言简意赅面无表情说完离去,“噔噔噔”高跟鞋一路敲地。顾小西并不见怪,性情中人,想怎样就怎样,挺好。说句心里话,她还真就喜欢同事们身上这种谁都对谁视而不见的独劲儿。
捧着玫瑰花向回走,顾小西突然想起今天是情人节来。不用说,这顶尖级的玫瑰是简佳男朋友送的,简佳有一个顶尖级的男朋友。顾小西结婚六七年了,跟情人节早没瓜葛了。夫妻间还过这个节的,要么是关系特别好,要么是关系特别不好。到办公室,简佳打饭回来了,正找汤料准备冲汤,看见小西,淡淡扫一眼她怀中的花后说了一句:“没想到你还喜欢花。”顾小西气得叫:“我当然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问题是你也得有这个资格!”把花往简佳怀里一搡:“你的!快递送来的!”用夸张的方式表达着她的羡慕。她之所以要表达羡慕要夸张,是因为她不仅不羡慕并且对简佳有着些许同情:三十出头的女人了,在情人节里收到玫瑰,说明什么?说明她还没能把自己嫁掉!
简佳笑笑,就近放下花继续做正做的事情,找出汤料包,沿锯齿撕开包装,倒饭盒里,拿饭盒去饮水机处接水。汤料是排骨酱汤,经热水一冲,立刻,扑鼻浓郁的酱肉香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顾小西突然感到恶心,“噢”一声捂着嘴一溜小跑出门。简佳等了会儿见人没回来,想想,拎上包找到了洗手间去。顾小西果然在那儿,这会儿已吐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洗手池前用手接水漱口。简佳进来就问,你是不是怀孕了?顾小西抬起湿漉漉的脸,愣住。这几天一直不想吃东西,恶心,还以为是胃的问题,一点儿没想到可能是怀孕了。她上次怀孕一点儿反应没有。当下心里一惊,一喜,接着就开始忐忑。
本来,顾小西对孩子是没什么感觉的,无可无不可,是何建国坚持要要。她更不想这么早要,觉着经济条件还不成熟,她不想做贫困母亲。又是因为拗不过何建国去,才要。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产了时,还暗自庆幸了好一会儿。何建国陪她去医院做的刮宫术,去的时候没发现他情绪有太多异样,是看到容器里刮出的他们孩子血淋淋的残余组织时,他绷不住了,泪刷一下子就出来了,止也止不住,却硬是不出声,直憋得额上青筋暴跳。从认识到结婚,十年了,顾小西没见他这样过,当下惊骇。遂自我安慰,也许过几天就好了。没料过了好多天,他还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话少,不笑,人仿佛都佝偻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谁给抽了。顾小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何建国的了解还很不够,至少在孩子这个问题上。古诗形容夫妻曰:“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瞧,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过?权衡之下顾小西决定马上再要孩子。既然早晚是个要,早要晚不要,她并没多损失什么。对何建国当然不会这么说,对何建国说就得说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他为他们家考虑。何建国听了顾小西的决定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另一句是“谢谢你”。蜷在何建国的怀里,顾小西心中没有一点阴谋得逞的得意,有的,只是感动和喜悦,这才更深地体会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二位一体同悲同乐。从那一刻起,夫妻俩开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生活质量都因之受到了影响:本来今夜激情澎湃,突然想到还要算一算排卵期,就停下来,算,等到掐着指头算清楚了,如果正是排卵期,情绪可能没了;不是,就更不能做,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别等那边要用的时候,这边钢没了。当然也有二者恰好重合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从上次流产一个月的禁忌期过后他们就开始努力,数月过去,不见成效。何建国急,顾小西更急。不想要孩子是一码事,要不了孩子却就是另一个性质的另一码事了。曾回家悄悄问过妈妈,头胎流产会不会导致丧失生育功能,妈妈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刨去妈妈安慰她的因素,“会”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因此,当听到简佳问她是不是怀孕了时,她自然忐忑,当即问简佳,我上次怀孕怎么没这些反应啊?简佳回说每次怀孕的反应不一定完全一样,她就不一样。边说边走到每个蹲坑前,拉开挡板看,确定里面没人,又转身将厕所大门从里头锁上,而后打开了她拎来的那个包。那包不大,层次分明,是简佳去年收到的情人节礼物,上面印着夸张的花卉图案,艳丽妖冶呼之欲出,典型的浮世绘风格,曾被小西形容为一派魑魅魍魉。简佳从包的深处掏出了一个便携装的“早早孕”试纸。“你还随身带着这个?”顾小西吃惊地道。简佳没回答,只用目光敦促顾小西快做测试少废话。一分钟后,试纸上出现了两根红线,妊娠阳性。没容顾小西发表怀孕感言,有人推洗手间门了,推不开就梆梆地敲,传递着敲门人的高调愤怒:谁在里头?锁门干什么?简佳烫着了般把手里的试纸丢进了蹲坑。
顾父(常蓝天饰)与顾母(黄梅莹饰)
来人是三编室主任,那个中年美妇,进来后目光锥子般扎她们两个一下,却什么都不问,拉开挡板,进去,复关上,片刻后,挡板后传出稀里哗啦的如厕声,令正和简佳向外走的顾小西“哇”的又吐将起来,吓得美妇主任隔着挡板“噢”一声尖叫……
何建国手机响时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刚刚放下,此前一直占线,否则顾小西不会把电话打到手机上来。这也是他们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机不打手机。不该花的钱不花。
刚才一直占着公家电话的是青年小王。现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质真好,竟能在一屋子万马奔腾的电脑键盘声中,坚持将私人电话打了三十八分钟之久。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推移,何建国脸越拉越长,空格键回车键敲得咣咣作响。他们正在为银行开发一个应用软件,时间很紧,任务很重,何建国是这个项目的项目组长。小青年在电话里与女朋友商量情人节事宜,最后的决定是晚上去奥拜客吃情人套餐。放下电话后有人问他那套餐多少钱,答九百九十九,引来了一片惊呼:九百九十九,吃什么,吃活人哪?!……谁都没注意或没在意组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不能怪大伙拿豆包不当干粮,组长这一向以来的脸色就没有好过,令人很难察觉出此时彼时的分别——终于,何建国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后一推,用力过猛,与后面的电脑桌相撞,发出“咣”的巨响,屋里这才一下子静了下来。何建国在静寂中沉着脸去饮水机处接水,小青年不识趣,凑过来讨好:“头儿,你们今天晚上去哪儿?”
“回家。”
“今天是情人节!”
“我只有老婆。”
“也是,”小青年一点头,“已经上钩的鱼了,何必再喂鱼饵。”
“还说!还不快去干活!”何建国一声断喝,用劲之大,震得手中杯子里的水泼洒一裤子一鞋。
小青年诧异地看何建国一眼,抽身走开,心里头的疑惑多过不满:组长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着张驴脸,动不动就火。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从前他待人和蔼可亲着呢。
何建国这种状况持续一年了,打从去年顾小西流产后开始。最初是为了那个早夭的儿子,后来是为了顾小西的怀孕不果——背地里他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那就是顾小西有问题,顾小西若有问题责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节前父亲主动打电话来叫他们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么意思,孙子没了儿子儿媳就不能进家了?顾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们家就不容她了?他们家要是不容她,他怎么办?固然,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仅有爱情的婚姻是不现实的婚姻。年是在顾小西家过的,一个年过下来,何建国本来不好的心情益发恶劣。须知这个时候,顾小西家人若能对他表现出足够的喜爱、包容,给他力量,他会有勇气将他和顾小西的婚姻进行到底,但他们令他失望了。
顾小西家四口人。父亲顾子川,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母亲吕姝,某大医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顾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节七天假,何建国在这个家干了一星期的活儿,比上班还累。累不怕,农村长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里甜就好。他关键就是心里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这七天与小西家人的朝夕相处里,他感受到的只有苦涩。什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什么老丈杆子给姑爷烫酒对饮张罗饭菜,统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他们对他,是一成不变的不远不近不温不火。顾小西对此肯定有感觉,否则她不会有意无意替她爸妈找补,什么知识分子都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距离产生美……不管她说什么,何建国只淡淡笑笑什么也不说。他不是没见过知识分子,进一步说,不是没见过小西爸妈怎么对待别人,再说具体点儿,不是没见过他们怎么对待顾小航的女朋友。那全然是两副嘴脸,亲切热情溢于言表。女孩儿给小西妈剥个橘子,都会被挖掘总结出数条深刻的背景优点:家风好,有家教,人情练达,大家闺秀。全然不同于何建国,不论在顾小西家干什么活儿怎么干,似乎都是该着的——同样身份两个标准。为什么?因为何建国父母是沂蒙山区的农民,女孩儿父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顾小航(左,吴健饰)与简佳
这些话何建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顾小西。说了没用的话他从来不说。况且,不仅没用还会有副作用,会被人指责为“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