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航(左,吴健饰)与简佳
这些话何建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顾小西。说了没用的话他从来不说。况且,不仅没用还会有副作用,会被人指责为“自卑”。农村孩子进城,即使不自卑也会被强行贴上这一标签。只要被贴上这么一个标签,那么无论你愤怒还是忧伤,都不是别人的错,都是你自己过于敏感的错,这就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刚到北京,刚上大学,他就深切感受到了这环境的严峻。比如,宿舍里一丢了什么东西,就必定是农村学生偷的。为这个,一个农村女生被逼得自杀上了吊。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挣钱学跆拳道,背后说他他不管,只要谁敢
当面说,试试?从学校毕业到走上社会,近十年了,何建国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抱定了两条原则:一、面对;二、沉默。要说人情练达,这才是。剥个橘子就人情练达了?笑话。
在顾家过年的七天里,一日三餐,卫生清扫,采买购物,迎来送往,全何建国一人忙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家里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着,但,小的应该伸把手吧——不是指顾小西,顾小西干多干少何建国不计较,去年春节她在他家的英勇表现及带来的后果令他没齿不忘——他指的是她那个弟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什么什么不干,天天睡起来就吃吃完就走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理所当然,更过分的是他爹他妈,居然也就由着儿子不问不管。他们不管他也不管。天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忙这忙那活儿到人到。不就七天吗?困难像弹簧,忍字头上一把刀,跳河一闭眼,权当生命中的这七天给了顾家好了。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饭时,功亏一篑。
本来一切都好。由于想到是在这个家过这个年的最后一顿饭了,何建国还特地把菜整得丰富一些,甜软的,清淡的,汤汁浓稠的,考虑照顾到了这家人每个人的口味,忙了整整一天,一心要给自己这七天的辛苦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或醒目的惊叹号。
事端皆起于顾小航。
那天晚上何建国烧了红烧肉。这个家没人爱吃红烧肉,除顾小航,且是酷爱,就着米饭,一人能干掉冒尖的一盘,完了,还要把米饭折进红烧肉的汤汁拌拌全部吃掉。就是说,红烧肉是专为顾小航烧的。红烧肉是道工夫菜,小火慢炖,至少仨小时。那天晚饭,除顾小航,每个人都领会了何建国的苦心并有所表示。爱吃甜软的小西爸,对那盘文思豆腐赞不绝口;爱吃清淡的小西妈,边吃着蒜茸西兰花边对何建国点头;顾小西则是全面肯定,并不时提醒大家注意被忽略掉的某个菜肴。只顾小航,一句话没有,埋头吃完碗一推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何建国见状默默叮嘱自己,忍住,忍住。倒是顾小西看不过去,冲她弟弟喊了一嗓子:“小航,把你碗收了!”顾小航头也不回:“我有事!”顾小西又道:“你的碗你不收叫谁给你收?”这时何建国开口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何建国啊!”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几秒钟后,小西妈说话了。
“我们家的孩子,不管小航还是小西,都有个坏毛病,凡你们认为没意思的事儿,就不愿意干,叫都不动。可做事不能光凭兴趣,还有责任。建国就不一样,就比你们两个懂事得多!”
几句话给她儿子的行为定了性:做事凭兴趣。典型知识分子的语言风格,于不动声色间避重就轻。何建国当即起身离席而去,掩饰压抑了七天的怒火顷刻间爆发暴露。晚上回家顾小西跟他大吵一通,嫌他在她娘家人面前不给她面子,令何建国悲哀。如此下去,他们的婚姻前途在哪里啊希望在哪里?过完年,何建国再出现在单位里时,一张面孔冷且硬,令组里全体青年人纳闷。
组长手机响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当时屋里很静,他刚冲小王发完火,裤子上鞋上哩哩啦啦到处是水,他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响了。彩铃,旋律优美忧郁,极合组长本人气质。组长拿电话时脸还阴得发黑,一分钟后,一张脸乃至整个人,竟通了电似的大放光明。“……还是得去医院检查确定!我马上去你们单位接你你不要动今天下雪路滑!”边对着电话嚷嚷边就开始向外走,走到门口大约才想起这屋里的一组下属,回头敷衍地叮嘱两句“好好干活,抓紧时间”之类,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顾小西与简佳
从医院检查了出来,本来飘着小雪花的天已放晴。那盖着“妊娠阳性”大红戳儿的化验单被收在何建国贴胸的夹克内兜,直接温暖着更里头的他的那一颗心。门诊外台阶上仍有残雪,何建国搀着顾小西小心翼翼走,生怕有点儿闪失摔着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孩子。有了孩子才算真正的有了一个家。有了家,他在北京才算有了根。有了根,他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离开医院后二人去饭店吃饭,顾小西中午没吃,这会儿饿了,想吃泡菜,于是决定去饭店,何建国请客。
饭店基本没什么人了,已过了饭点儿。服务员很快把泡菜端了上来,有红有绿有白,煞是水灵。何建国抄起筷子夹片洋白菜喂小西,顾小西张着口儿接了,脸上似笑非笑:“母以子为贵啊,啊?”何建国只嘿嘿傻笑,手下已夹起块嫩黄瓜候着了。顾小西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嫌泡菜不如想象中的好吃,何建国马上招手叫服务员给上盘凉拌萝卜缨子,之周到之体贴之低声下气令顾小西身心舒坦。身心一舒坦她就想她得说点儿什么。“建国,你看啊,这怀孕十个月,生下来至少还得喂上仨月的母奶,是不是?……里外里就是一年多时间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折腾出一个孩子出来,男的只需忙活十几分钟,女的得累上一年多,打起官司来这孩子还是两个人的,两个人享有同等的权利。”摇头,“想不通。”
何建国只嘿嘿傻笑。“行了,别发牢骚了,孩子生下来,让我妈带。出了月子,你该干吗干吗,什么都不用你管。”
“要是生的是女孩儿,你妈给带吗?”
“呸呸呸!乌鸦嘴!”
“咦,女孩儿怎么啦?你看人女皇武则天,脚底下跪的那一大片还不全都是你们男的!”
“武则天?嘁,几千年来也不过就那么一个!”
顾小西刚要反击,服务员送来了萝卜缨子,蓬松鲜绿,何建国夹起一大筷子塞将过去堵住了她的嘴。这萝卜缨子拌得酸甜咸适中,带着点儿萝卜的微辣,味道好极了。顾小西大口大口地吃,边吃边赞,暂时扔下了跟何建国的辩论。
“是好吃哎!建国,这萝卜缨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萝卜上面的叶儿,刚长出来还嫩的时候,掐下来。”
“叶儿掐了萝卜怎么办?”
“不要了呗。”
吃罢饭,何建国送顾小西回单位。打的车。路上,到处可见情人节的情人和玫瑰。路过一建筑工地,民工们正在干活,一个个满头满脸是土,与城里情人节的情人们近在咫尺相距万里。
“春节刚过就开干,也不知道是从家里回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回去。”顾小西看着车窗外的民工若有所思。停停,又若有所思地道,“建国你说,要是生一男的,像他们似的,有什么好?”
“咱就不能争口气,生出一李嘉诚来?”
“就你那遗传还生李嘉诚?……要我说啊,还是稳妥一点儿,生女儿吧,你看人杨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结果怎么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也是,还是女孩儿的可发展空间大。”何建国点头承认,“进则武则天,退则杨玉环。不像我们男的,只能进,退不得。”
“要我说你妈生你们哥儿俩就没用!她要生一漂亮女儿出来,杨玉环似的,你们哥儿俩不就成国舅了?你妈更得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哪至于跟现在似的,还是一偏远穷山区的《 白发亲娘 》《 烛光里的妈妈 》!”出租车里正在放《 白发亲娘 》的歌,顾小西也算是临场发挥。《 烛光里的妈妈 》和《 白发亲娘 》属同一个类型的歌,煽情型。
“行了行了,都怀孕了,积点儿德吧!”何建国瞅顾小西一眼,不怀好意地笑,“实在不行生女孩儿也成,哪怕不像杨玉环像你。唉,这俗话说得真是好啊,有剩男,没剩女,你看连你这样的到头来都有我这样的男人给接着——”
顾小西大叫一声去打何建国,何建国抓住她连道:“小心点儿小心点儿看闪着了腰闪着了孩子!”二人就势偎在了一起。片刻后,何建国柔声地:“把你送到我还得回公司——”
顾小西声音比他还柔:“去吧。好好干,为了咱孩子,多挣点儿银子。”
这是一年多来二人罕见的温情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建国那优美忧郁的彩铃响了。是他爹。何建国一个远房大伯来北京看病,两个儿子陪同,建国爹率领,此时一行四人已出了北京南站正往小西妈的医院里赶,打电话为的是让何建国通知顾小西也去,在医院同他们会合,有事也好帮着给张罗张罗。
“温情时刻”登时土崩瓦解灰飞烟散。
这时车正好在出版社门口停住,顾小西拉开车门要下去,被何建国一把拽住,嘴里一迭声地“小西”,眼里是固执的软弱。
“他们来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顾小西咬牙切齿,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他家为怕她家推辞,干脆就这样先斩后奏。谁说农民傻?狡猾着哪!“你爹当我妈是什么人啦,宫廷御医啊,整天闲着没事儿专候着你们来传啊!她一天几台手术你知道吗?跟你说何建国,我不是不能去医院,但我不能保证找到我妈。她要是上了手术台,谁去也没用!”
何建国一声不响任顾小西数落,心里头也是突突冒火。说来就来一来就是一个小分队,除了看病还得吃住,依他爹的禀性,肯定还要带着他们在北京转转逛逛。怎么住怎么吃怎么玩都是何建国的事,何建国是他们村惟一的北京人,是他爹这一生的人生骄傲。多少次了,他想就这件事跟爹好好谈谈,跟爹说不能再这么着了。背地里,心里,也已将谈话内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