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不动,不响。满眼是泪,她极力忍着。
“宝安媳妇,没啥。”建国爹道,“建国也就是问问。回去好好干……”
这时,小夏开口了,一开口,震落了眼里的泪:“俺,俺,俺不干了!”何建国和建国爹没有想到,呆住。这时听小夏又说,“他大爷,那五百块钱你给我吧,我买火车票得使。”
何建国急了:“你不想让你闺女上大学了?”
小夏态度坚决:“我可以找别的活儿干。”
“那你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不走赖在人家家里干啥,让人家当贼防着?”
“他们对你的工作方面还是很肯定的……”这话说得何建国自己都觉苍白无力。
“建国兄弟,啥都别说了。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跟你们一块儿走!”说罢转身走了出去,都忘了跟小西打个招呼。
小西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怎么啦?……小夏呢?”没有人回答她
。
第七部分
小夏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小西在一边不住嘴说:“小夏,何必呢?建国又没说钱是你拿的——他没说吧?”
“他是没说。”重音放在“他”上。
“我们也没说啊,我们谁说啦?”
“小西,这用不着谁说。我没有文化,可我不是傻子……你们再换个人吧。愿意干的人有的是。”
“小夏!”小西叫,马上又缓和了口气,“小航确实丢了钱,可他这个人,丢三落四惯了,你来之前就不说了,你来之后他是不是经常丢东西?找不着不去管它,过两天自己就出来了。”
“可他从来没丢过钱吧?”
“有什么区别吗?”
“东西丢了,你们可以来查,我拢共这点儿东西,好查。钱丢了,咋查?我说这钱不是小航的是我的,有啥证据?”
“那也用不着走嘛。”
小夏自顾收拾东西,再不说话,显然决心已定,不想多嗦了。小西又急又火同时非常生何建国的气,他为什么要跟小夏说这事?上次她看到小夏私自吃苹果告诉了他后,小夏再见她时很不自然,以后叫她吃她也不吃了,小西就知道何建国跟小夏说了,问他,果然是说了。当时小西就很生气,指责他分不清个里外,要不然就是干脆认小夏是“里”她们家是“外”。何建国当时为自己分辩说小夏是他们家找来的,他对她有教育的责任。话是不错,但得看怎么教育。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当初,他上学咬牙打工学跆拳道的时候,就是为了对付来自城里人的欺侮和歧视,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自己当初的感受?这次的事和苹果的事有着本质区别,没有确凿证据前,问都不能问。就是有了证据,问,也得想想怎么问,哪有他这样的?上来就问,连点儿弯都不带拐的,连先跟她家沟通一下都没有,让她家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显然,本质上,心里头,他就觉着小夏是“里”她家是“外”。他之所以先问她,就是一个“家丑不外扬”的思路,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人小夏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弄得现在两家都被动。他惹完了事,躲在家里不敢露头,让她回妈妈家来跟小夏说。爸妈听说小夏要走,当时就傻了,过惯了有小夏在由小夏处理一切的日子,一下子没了小夏,等于一下子没了依靠一下子塌掉了半边天。
小西爸妈为小夏要走在屋里相对长吁短叹,不仅是为自家生活会因此乱套,同时也为小夏受到了伤害难过。小西妈眉头紧锁:“这个建国,怎么能这么处理问题!”
小西爸道:“他的问题在于,过高估计了自己对小夏的控制能力。心是好的,总觉着小夏是他找来的,他要对我们负责任……”
“光心好有什么用?”停停,恨道:“总是添乱,没完没了!”前几日,为躲何家父子她和小西在外面吃饭时,小西跟她说了自己近日的担忧,感觉何建国跟她有一点儿离心离德,让小西妈跟小航谈谈,好歹帮何建国他哥调换一下工作。小西妈本来是想抽空跟小航谈谈的:不能这么狭隘嘛,为了个简佳,姐弟情分都不顾了。现在想,不谈。何建国真要跟小西分手,就分。他们的婚姻,存在着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隐患,与其得过且过,不如一刀两断。长痛不如短痛。
小西爸见老伴许久不吭声,安慰她:“没什么,以前没保姆我们不是照过?”
小西妈长叹:“话能这么说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小西爸点头:“是呀是呀,人往上过好日子容易,再从上往下过就难喽!……要不,再跟小夏谈谈?”
小西妈摇头:“何建国都跟她那样说了,我们再说什么都是虚伪。”
门开了,进来的是小西和小夏。小夏在前面,小西站在她右后侧半步的地方,一副不得不来不忍目睹的样子。小夏来告辞。她今晚就过到小西家那边去,明天跟建国爹他们一块儿走。告辞的话说完了,双方都不知该说点儿什么才好,就这么结束似乎又仓促了点儿,于是,小西妈问了句:“小夏,回家的路费有吗?”
“有!有五百!”小夏忙道,稍一停,又道:“是原先打算捎回家的钱,小航的钱我没拿!”
小西爸妈和小西叹息了。
小西送小夏到她和何建国家。去时何建成已走了,工地通知他们晚上加班,卸车。白天大货车不让进城,只能晚上进,所以,就得晚上干,干完了,大货车好接着走。
小西她们到时,餐桌上已摆满了饭菜。但是建国爹和何建国都没有动筷子,显然,在等她们呢。小西一进来,建国爹格外热情地招呼:“小西啊,来来来!饭都做好了!你建成哥干活儿去了,就等你了!”
小西勉强笑笑表示感谢,而后拉小夏:“来来小夏,吃饭!”
小夏固执地不上桌。在小西家吃饭,她跟他们家人一块儿吃。但是建国爹在这,她就得遵照村里的规矩。建国爹招呼她上桌她也不上,扭头去了厨房。
建国爹生气:“宝安媳妇脾气咋这么犟,驴似的!”为小夏执意要离开顾家的事,他也着急。小夏回去收拾东西时他已经数落儿子半天了,说儿子办事不讲究方式方法,说看来处理不好跟顾家的关系,跟儿子也有关系。儿子只闷头听爹说,一句话不说。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是白说。小夏的走对顾家会产生什么样后果何建国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的心如同小西的一样,在同城里人这么多年的拉锯战游击战阵地战以及无数次围剿与反围剿中,早就一点儿一点儿硬了。剩下一点儿没硬的部分,柔软的部分,留给了他的家人,他沂蒙山的家人,眼下具体说,留给了他哥哥。他目前心里头真正惦着的,只有哥哥。近来发生的所有事,在他认为,只有哥哥的事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本来白天已干了一天的重体力活儿了,晚上说加班就得加班,卸车,卸什么?不会还是那近两米高的水泥板吧?而哥哥眼下的处境,与顾家有着直接关系。小航完全可以给哥哥调换一下工种,不调。顾家完全可以让小航做这件事,没让。说是小航为了简佳的事正跟他们闹矛盾他们说不上话。客观想想,摆摆,这些事,孰轻孰重?而他们家永远是,他们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何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是农民意识。
建国爹看出儿子有心事不想说话,心里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儿大不由爷啊!怕小西有看法,主动承担起了调气氛的责任。
“小西,你不喝点儿?”
“不不不,您喝!”
这时何建国喝了自己的杯中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小西忍不住道:“少喝点儿吧你!”
何建国闻之干脆把新倒的酒一口倒进了嘴里。建国爹皱起了眉头:“让你少喝点儿就少喝点儿,你媳妇是为你好。”
“为我好?她呀,是借题发挥。”
“咦?我借什么题发什么挥了?”
“行了别装了,都是聪明人!……就算小夏要走是我的责任,是我多了句嘴,可你们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来的啊?不是我们给你们找来的吗?她现在走了,你们不过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已,并没有额外地损失什么呀!”
“何建国,你还讲不讲理了你!”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说的话字字在理,句句属实!”
小西气得说不出话来。何建国得意地冷笑一声,伸手又去拿酒瓶。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未落,后脑勺“咣”,挨了一大巴掌,他惊讶地扭头看爹:“爹,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给你媳妇赔不是!现在!马上!赶紧的!”
“爹!!”
建国爹又扬起了手:“你说不说?”
小西也惊讶,缓过神儿后连道:“算了爸,算了!算了!”
建国爹不算,高扬着一只手,眼睛瞪着儿子。何建国扭过脸说了声“对不起”,眼圈一下子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小西眼圈也红了。她从这反常中感到了一种不祥。
小西头脚走,建国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到儿子身边,摸摸刚才他打过的地方。“疼不?”何建国闪开父亲的手,眼圈又有些红。建国爹喃喃:“打你十岁上爹就没打过你……手下得太重了……别记恨爹,爹是打给她看,爹是为你们好,是为你哥——”原来爹的思路和他一样!心里头不由得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不能混得好一点儿,比如,混成个刘凯瑞。那么,他就谁也不用求了,哥哥的事,他举举手,就解决了。他什么都没说,只一声不响地去给小夏找铺盖铺床。这时,听爹的声音传来:“宝安媳妇,你打定主意要走了,不再考虑考虑了?”
没等小夏说话,何建国当即高声道:“不考虑了,走!……小夏,你不在他们家干就对了!看来以后我也得少上他们家,省得让人家当贼防着!”
次日,何建国送父亲和小夏到车站,上了车,直坐到列车里广播“送亲友的请下车”才下了车。父亲送他到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一个劲儿催他回去。想到父亲专程为哥哥而来却不得不失望地回去,何建国难受至极。这时,小夏忽然急急跑到车门口,递给他一沓钱,说让转交顾家,说是顾家预支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