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豹子的后爪踩中了它的脊背,两根孔雀蓝的尾翎下拖着一长条粉红色的雉肠子。它的翅膀大概也被豹爪踩折了,没能飞起来,一蹿出窠就跌落在地,恰巧跌在老豹子的嘴边。它挣动翅膀,漫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
老豹子不知是受到了希望的鼓舞还是被意外的幸运刺激得回光返照,黯淡的眼神骤然间流光溢彩,绵软的四肢刹那间坚挺起来,下垂的脖颈也昂然上扬,两只前爪按住雪雉,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啃咬。
老狼马尿泡发出叹息般的长嗥。
其实不用马尿泡体现,每一匹成年狼心里都很明白,古戛纳狼群要遭殃了。
顶着风雪在老豹子屁股后头跟踪了两天两夜,许多狼早已累得筋疲力竭,歪嘴耷尾,饿得头晕眼花,四肢发软,那情景比老豹子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想着很快就能饱餐一顿豹子肉,被美丽的希望激励着,才坚持下来。尽管这样,还是有几匹母狼和幼狼已差不多被饥寒摧垮,在雪地蹒跚,随时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假如能即刻分食了老豹子,没说的,狼群当然是绝路逢生,枯木逢春。但雪雉已跌进老豹子的怀抱,狼群就面临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说到底,老豹子还没有老到寿终正寝的程度;丛林里的食肉猛兽也不可能活到自然善终的年龄,都是进入老境后因捕食困难而饿死在冬天的寒夜。一旦老豹子把雪雉吞进肚去,等于快熄灭的火塘撒进把干草,生命的火就重新会点燃,寒冷缓解,元气恢复,虚脱的身体也可能会某种程度地振奋起来,或许再过两三天也不会倒毙了。而狼群不可能再等两三天了,即使再等半天,起码会有一小半狼死于非命。
狼群也不可能重复或翻版老豹子的幸运,也在雪地里踩出只雪雉什么的来暂且充饥,继续同老豹子进行比马拉松还马拉松的生命耐力的竞赛。
狼群唯一的选择,就是谁能扑蹿上去,把已被老豹子搂进怀去的雪雉抢夺下来。
老豹子一旦失去了雪雉,精神和肉体也就都遭到了致命的摧击,立刻就会奄奄一息。
肉陀首当其冲,率先扑向蹲在石旮旯里的老豹子。它是狼酋,它比谁都更清楚局面的严峻与危急。身为狼酋,它有责任使狼群转危为安。
肉陀跳到老豹子面前,张嘴就朝老豹子怀里还在抽搐的雪雉咬去。老豹子十分清楚这只五彩缤纷的雪雉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将沉重的身体紧紧压在雪雉上。肉陀只拔下一嘴雪雉毛,就被老豹子用脑袋顶下坡来。
老豹子居高临下,左右和背后都有坚硬的岩壁拱卫,易守难攻。坡虽说不陡,却很窄,狼群无法施展群体的威力。大公狼只好依次蹿上去格杀。
哈斗被豹爪掴歪了脸。瓢勺咬下一嘴豹毛,自己也被撕破了脖子。豁嘴宝鼎咬掉了半只豹耳朵,却也让豹牙咬跛了一条腿。
老狼、母狼和幼狼齐声嗥叫着,在坡下助威呐喊。
灰满也策动着黄鼬上去。它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危急关头当然义不容辞。它先来了个再度蹿高,跳到了老豹子的背上,可惜,没等它站稳,豹尾唰地一声便抡了过来,把它抽落下去。第二次灰满和黄鼬配合进行立体扑击,它咬豹脸,黄鼬咬豹爪,可恶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左右开弓,一口豹牙朝天噬咬,把它和黄鼬双双打下坡去。
肉陀又连续扑了三次,都没得手。
狼群轮番向石旮旯冲击,连老狼和母狼也加入了战斗。没有间歇,没有停顿,扑蹿得比雨点还密集。每匹狼心里都很明白,不能给老豹子有喘息的机会,更不能给老豹子有啃吃雪雉的时间。
天亮了,雪停了,这是一个大雪初霁晴朗的黎明,玫瑰色的朝霞把白雪覆盖的河谷照耀得金碧辉煌。
不知是灿烂的阳光给老豹子灌注了活力,还是激烈的厮杀拧紧了老豹子食肉兽的神经,这发猪瘟的老豹子,似乎越斗越有精神了,两只前爪凶猛地撕抓着,豹牙咬得咯嘣咯嘣响,还不时发出一两声高亢嘹亮的豹吼。
真让狼怀疑这是否真是被死神召唤着的在黄泉路上徘徊的老豹子。
也许这是生命在死亡压力下迸发出来的一种潜能,一种奇迹般的生命聚焦。
肉陀发疯般地长嗥一声,全身狼毛耸立,再次勇猛地蹿了上去。凌厉的豹爪朝它背上撕下来。它不躲闪,也不退却,不顾一切地朝豹腹下钻进去。它要抠出被老豹子压在身底下的雪雉。它的脑袋已钻进豹腹了,它的两只前爪已攫住雪雉了。老豹子将两只豹爪死死按住肉陀的背,竭力不让它把雪雉抠出来。这时,机灵的哈斗和瓢勺一阵风似的相继跳上豹背,在老豹子后脑勺上胡啃乱咬。
灰满在坡下看得真切,忍不住在心里为肉陀喝彩。真棒,这才是狼酋风采,把生死置之度外,豹口夺雉。哈斗和瓢勺也不赖,配合得恰到好处。看来,狼群稳操胜券了,灰满想,老豹子后脑勺被咬,免不了会摇晃豹头腾出豹爪去反击,底下一松动,肉陀就可趁机把雪雉从豹腹下抠出来。一瞬间,灰满泄气得近乎失望了,肉陀如此刚勇剽悍,自己要夺回狼酋宝座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了。狼是崇拜力量的动物,有力量就有地位,看来肉陀比它想象的更有力量。
灰满的判断失误了。老豹子简直是魔鬼投的胎,狡猾无比,很懂得轻重缓急的道理,尽管后脑勺被咬得皮开肉绽,露出灰白的头盖骨,也不放松按住肉陀的两只豹爪,张嘴朝肉陀咬下去。幸亏肉陀大半截脖子已钻进豹腹,要不然的话,不当场呜呼哀哉,也会变成歪脖狼。老豹子咬中了肉陀背上那只像瘤牛一样高耸的肩峰。那坨肉咬起来的感觉一定不错,眨眼间肉陀肩胛被剖开了,露出白的狼肉红的狼血。肉陀在豹腹下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嗥,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从豹嘴脱身,滚下坡来。
咬走了肉陀,老豹子后肢立起屁股上翘猛烈一掀,哈斗和瓢勺被掀到半空,跌进雪地,沾了一身雪,活像两条白毛丧家犬。
肉陀滚到坡底,怔怔地望着老豹子,表情沮丧绝望。突然,它长长地哀嗥一声,转身发疯般地向荒野奔去。昔日高耸的肩胛,像被风撕破的叶片,在背上飘零。
这无疑是一种临阵脱逃。
霎时间,灰满想起了三年前古戛纳狼群发生的帐篷惨案。那时古戛纳狼群数量几乎比现在多一倍,有五六十匹,狼酋是身高力猛智慧出众的大黑。也是连续刮了几天暴风雪,找不到可以充饥的食物,大黑就率领狼群长途跋涉到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交割地带一条小河边去袭击两头花奶牛。秋天狼群经过那里时看见过那两头花奶牛,脾气温顺,犄角很短,极容易捕获并撕碎。但花奶牛不是野生动物,而是人类豢养的家畜,小河边支着一顶黑色的帐篷,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带枪的男人,还有一条黄狗。花奶牛圈在紧靠帐篷的牛栏里。秋天不是饥饿的季节,犯不着到枪口下去冒险,狼群只是看了看花奶牛,没有攻击。现在不同了,与其在暴风雪下冻成饿殍,还不如铤而走险。狼酋大黑是根据避重就轻的原则决定这次狩猎的。枪弹下损失几匹狼,总比全体都饿死要好得多。一顶帐篷两支枪,怎么说威力也有限,总比到几十家人家抱成团的村寨去袭击猪圈马厩要少担许多风险,村寨有无数支猎枪和如泼的弹雨。狼群也是顶风冒雪穿山越岭走得异常艰难,途中饿死了一匹老公狼,还遇到一次雪崩,埋葬了两匹大公狼。好不容易赶到小河边,狼们已个个饿得眼珠子发绿。黑色帐篷还支在河滩的草地上,狼群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扑蹿上去,全傻了眼,帐篷里空空荡荡,牛栏里也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早已熄灭的冰冷的火塘。人、狗和花奶牛去向不明,也许冬天还没到他们就搬走了。狼群陷入了绝境。突然,几匹饿疯了的大公狼扑到大黑身上,穷凶极恶地噬咬起来。你是狼酋,你把狼群领到绝路,你就是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你是狼酋,平时让你享受特权,就指望你用出众的智慧和力量使种群昌盛,你做不到,只好请你贡献出你的血和肉以谢天下!大黑很快被撕成碎片,咬红了眼的大公狼又转而扑向老狼和贱狼,母狼之间也内讧迭起,每一匹狼都像得了狂犬病,丧心病狂地朝同伴扑咬,帐篷旁爆发起一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的自相残杀。灰满、肉陀、宝鼎当时还都是未成年的幼狼,跟着精明的老狼**钻进小河边干枯的芦苇丛,才幸免于难。帐篷惨案使得兴旺的古戛纳狼群跌进衰败的谷底,数量锐减到三分之一,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几乎全部死光肉陀一定是觉得老豹子起死回生,狼群吃肉无望,已陷入绝境,它怕濒临死亡线的狼群重演帐篷惨案,怕自己成为大黑第二,所以才落荒逃命的。或许,豹牙撕碎了它肩胛上鹅蛋状的疙瘩肉,锐气受挫,意志崩溃,也是它突然转身朝荒野奔逃的重要原因。
群狼无首,乱成一团。
凄凉代替了悲壮,绝望代替了希望。狼酋是狼群的旗帜和灵魂,旗帜倒了,灵魂出窍了,士气土崩瓦解。母狼曼曼哀嗥着携带幼狼阿嚏逃向冰封的古戛纳河对岸;老狼马尿泡和白尾巴朝山崖一片灌木丛钻去;母狼们纷纷将自己的幼狼藏匿在自己腹下三年前的帐篷惨案记忆犹新,在整个种群都疯狂时,最易受到伤害的就是老狼、母狼和未成年的幼狼。
大祸临头,各自逃命吧!
古戛纳狼群眼看就要崩溃了。狡猾的老豹子趁着坡下的狼群陷于一片溃乱之际,赶紧从身体底下拖出雪雉来啃咬。
千钧一发的关头,灰满威严地长嗥一声,那气势那风度那临危不惧的神态立刻把惊慌失措的狼群镇住了。它不能让帐篷惨案在古戛纳狼群重演。再说,肉陀临阵脱逃,也等于是把狼酋位置拱手相让。它灰满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它灰满不登天堂谁登天堂。它豁出来了,为了种群,也为了自己!
老豹子刚要把雪雉塞进嘴,灰满已策动黄鼬再度蹿高扑上石旮旯,凶猛地朝老豹子颈侧咬去。老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