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偏不倚瞄准黄鼬滑下来,一屁股撞在黄鼬的脑壳上。黄鼬驮着它灰满的半爿身体负重登高,本来就已累得狼舌耷在嘴外,突然间肉陀又压下来,脚爪再也无力站稳,像坐滑梯似的顺着陡坡逡了下去。这当然会连累灰满,被拉扯着滚下坡。它右侧的腿比左侧的腿短了一截,无法像黄鼬那样四肢立定身体平衡地往下滑;它刚一滑身体重心就自左向右偏仄,一连串侧身滚跌,比螃蟹还螃蟹。更糟糕的是,它下滑了一丈多恰巧被一棵小树挡住,黄鼬却一口气滑下去十几丈深,峭壁地势险峻,黄鼬老半天也没能爬回它身边来。它歪着脚咧着嘴气急败坏地朝黄鼬呼叫,暴露出一种原形毕露的窘迫。
狼们都扭过头来看稀罕。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幸灾乐祸地嗷嗷叫。
灰满羞惭悲愤的眼光投向肇事者肉陀。它看见,肉陀冷冰冰的眼睛闪动着讥讽与嘲弄,似乎在说,瞧你这副熊样,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吗?
霎时间,灰满明白了肉陀几次三番设法把它从黄鼬背上蹭撞下来的邪恶用心。这绝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暗算。肉陀是在制造机会让它一次又一次地把残狼的缺陷、短处、弱点和丑陋当众嚗光,蹂躏它的自尊,损坏它的形像。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是害怕它灰满强大起来,和它争雄,向它索讨狼酋的位置。
灰满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与肉陀拼个你死我活,但它咬紧牙关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虽然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但在众狼眼里的形像还不够高大完美,还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还没达到八面威风的境界,现在贸然扑上去,极有可能会触犯众怒,取胜希望很渺茫。它长嗥一声,把悲愤与悲凉冷凝成一个太阳也休想融化的坚强而冷酷的意志,藏进心底。
它要夺回狼酋的至尊地位!
一旦它成了狼酋,谁还敢来凌辱它?
本来它并没有要夺回狼酋位置的想法,起码暂时还没有。是肉陀用尊贵卑贱这柄魔扇扇起了它心里炽热的权力欲望。
肉陀,你会得到报应的。
10
这是头衰老的豹子,饥饿的豹子,生命烛火行将熄灭的豹子。古戛纳狼群跟踪这头老豹子已经整整两天了。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刮得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狼群被饥饿催逼着,顶风冒雪,长途跋涉,到古戛纳河上游的温泉谷去觅食。千辛万苦来到温泉谷,却没发现食草动物,只看见这头老豹子卧在汩汩流淌的泉眼旁,缩蜷着身体烘烤着泉眼里氤氲的热雾,模样就像只放大了的煨灶猫。狼眼锐利,对生命现像洞如烛火,一眼就看出这头唇须焦枯眼角布满浊黄的眼眵糊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已跨进地狱门槛了。瞧它那条豹尾,沾满了树脂泥浆,肮脏得就像根搅屎棍,毫无生气地耷落在地上;斑斓豹皮已褪色成模糊的酱黄,金钱环纹被岁月销蚀得荡然无存。它不时痛苦地扭动身体,想啃咬自己两只前爪掌,但豹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鲠着了,咬不实在,便哼哼唧唧呻吟着。
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成年狼一瞧就明白,这头老豹子准是吃了箭猪,刚硬的箭猪毛刺进了前爪掌,或许还刺进了上嘴腭,所以才难受得如坐针毡。箭猪是日曲卡山麓一种行动迟缓肉质鲜美的小动物,但食肉兽即使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也不敢去逮箭猪;箭猪箭猪,顾名思义,全身的毛犹如锋利的箭,且含有毒性,在捕捉和噬咬过程中再厉害的食肉兽也难免会被箭猪毛刺伤,而一旦捕食者爪掌或嘴腔里留下几根箭猪毛,就会发炎溃烂,痛苦无比,还不易拔除。由此可准确地推断出,这确确实实是头在黄泉路上徘徊挣扎的老豹子,因为只有生命衰微实在逮不到其他食物差不多就要饿死的豹子才会去捉箭猪,而吃了箭猪,又加速了它的死亡过程。
用人类的饮鸩止渴来比喻,最恰如其分了。
假如面对的是头生命力还很旺盛的豹子,狼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豹体格比狼魁梧得多,力大凶猛,会爬树会凫水,奔跑的最高时速可达七十公里,细长的豹尾可像绞索似的活活把狼绞死,孔武有力的腭部配上那口利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狼的脖颈咬断。狼虽然具有群体威风,也很难在同一头正常的豹生死搏杀时占到什么便宜。而豹畏惧狼前赴后继的勇猛,也害怕狼群四面八方的扑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来袭击狼。在日曲卡山麓,狼群和豹子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招惹不起谁。若硬要将狼群与豹来番较量,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这当然对谁也没好处。
但遇到眼前这么一头生命衰微的老豹子,就另当别论了。力量的均衡已经打破,就有可能嬗变为吃和被吃的新型关系。更主要的是,狼群从日曲卡山麓顶风冒雪跋涉两天来到温泉谷,沿途几乎没吃到什么东西,当然也就对那身豹肉那腔豹血特别感兴趣了。
但狼群没有立刻使用暴力。这头老豹子虽然衰弱不堪,虽然爪掌和唇腭都刺进箭猪毛,但生命的烛火只是在飘摇曳动而没熄灭,还余勇可贾,能迸出最后一把力气来反抗。要是狼群此刻就扑上去,虽然最终也可能把这老家伙撕成肉块,但恐怕很难不付出惨重的代价。让这已被死神召唤的老豹子临死前弄几匹狼去垫背,也太不划算了。最稳妥的办法是等候老豹子生命烛火自然熄灭;它不能跑不能觅食,离倒毙为时不远了,顶多一两天,也许两三天,不是冻死就会饿死的。狼群只要耐心地跟踪在老豹子后面,瞅着它庞大的身躯在雪地上东摇西晃,四膝发软咕咚一声栽倒下去,就立刻蜂拥而上,在老家伙弥留之际用锋利的犬牙割开豹喉,还能喝到没来得及冷却的血浆哩。
守豹待肉,得来全不费功夫。
狼群散在离老豹子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老豹子发现狼群后,显得烦躁不安,支撑前肢从温热的泉眼旁蹲起来,两只豹眼竭力瞪圆,呵嗬唷吼叫了一声。
这是色厉内荏的恫吓,当然吓不倒狼。
后来,老豹子站起来走到离泉眼不远的一棵苦楝树下,搂抱着树干想爬上树去。狼群紧张了一阵。老豹子爬到树上,要死绝了才会被风吹落下来,就喝不到豹血了;要是老豹子死在摇篮似的树丫间,就变成悬挂在半空中的肉,可望而不可即,那才叫倒了血霉呢。幸好是虚惊一场,老豹子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树去。可以想象,无情的岁月早把尖利的豹爪磨平磨秃了,前爪掌上又刺进箭猪毛,红肿流脓,使它丧失了爬树功能。
再后来,老豹子起身离开温泉谷,大概是想离狼群远一点,摆脱不吉利的纠缠。
狼群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让老豹子走。山野白雪皑皑,北风凛洌,老豹子当然也就死得更快些。
老豹子顺着古戛纳河谷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狼群黑压压一片跟在后头,就像跟着一支奇特的送葬队伍,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收尸队。
老豹子走着走着,冷不防回转身来,向紧跟在身后差不多快踩着豹尾的大公狼哈斗和瓢勺反扑过来。遗憾的是,它骨架松垮,前肢疼痛,笨拙得还不如熊猫呢,连狼毛都抓不到一根。
这真是一场生命耐力的竞赛。
两天一晃就过去了。
狼群估量得很准,老豹子果然支持不住了。它本来就生命衰微,在雪花凄迷奇冷无比的古戛纳河谷不停顿不间歇地奔波了两天两夜,已折腾得快衰竭了。瞧四条豹腿,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捏成的,软绵绵轻飘飘神悠悠摇晃晃,已快支撑不住豹躯的重量。
雪光把荒野的夜映照得一片惨白。狼群也饥寒交迫,也困顿疲惫。狼酋肉陀把尖吻探进雪层,发出凄厉哀怨的尖嗥,立刻,群狼仿效,狼嗥声此起彼伏,划破了黎明前的岑寂。
那是狼在提前为老豹子开追悼会,念冗长的悼词。或者说是狼求老豹子速死的祈祷,想尽快喝豹血啖豹肉的心声。
豹毕竟是具有顽强生存意志的猛兽,一息尚存,就不会甘心让自己变成恶臭难闻的狼粪。它挣扎着走到一丛枯草前,艰难地用前爪抠扒着湿土。显然,它想找东西吃,哪怕半截腐蛇一窝冰冻鼠崽也好。
遗憾的是,枯草丛里除了雪和泥什么也没有。
狼酋肉陀闷声不响地蹿上去,一口咬住已差不多僵硬的豹尾,猛力拉扯。豹尾没拉断,拉出一坨豹屎来。老豹子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嘴噬咬,肉陀只得悻悻地跳开去。
老豹子受了咬尾的惊吓,又未能在枯草丛里找到可以充饥的食物,真的绝望了。它知道自己已不可能逃脱这群已跟踪了它两天的饿狼,出于一种留恋生命的本能,它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一块两米高的缓坡,蹲在一个三角形的石旮旯里,面朝狼群,背靠岩壁,负隅顽抗。
狼群散落在缓坡下,这是最后的等待。
阴霾的天际有几丝曙光忽而闪现忽而幻灭。
老豹子粗壮的脖颈已一点一点往下垂落,两只前爪像征性地朝前抓搔着,竭力想证明自己还活着,竭力想阻止贪婪的狼群前来扑咬。
老豹子不愿死,它要坚持到最后一分钟。
肉陀跳到石旮旯前,只等老豹子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就率众扑跃上去。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古戛纳狼群和垂死的老豹子都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就在老豹子蹲着的石旮旯里,藏着一只雪雉,落着厚厚积雪的乱石把羽毛艳丽的雪雉遮得严严实实。雪雉的眼睛在黑夜里看不见,大概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不会被发现,就没飞逃。老豹子胡乱地抓搔着前爪,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倾倒,不知怎么的,一只后爪移动了一下,一脚踩进石堆里的雪雉窝。咯咯咯咯,岑寂的河谷爆响起一串雪雉的啼鸣。狼群和老豹子都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老豹子本能地抬起后爪,熹微晨光中,一只肥肥胖胖的雪雉噗地一声从石堆里蹿出来,准确地说应该是从老豹子的爪子底下逃出来;雪雉已受了致命伤,老豹子的后爪踩中了它的脊背,两根孔雀蓝的尾翎下拖着一长条粉红色的雉肠子。它的翅膀大概也被豹爪踩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