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保守古典”,大学教育必须是人文的,连科学训练也不能脱离人文观照。真有趣,
马尔库塞本人也有类似看法。先生说这不奇怪,自希腊以来的思想传统大抵不脱巢臼,后来
的科学至上主义是走偏了。对现代文明的反省总还是要回到古典中去找资源。
先生又讲到吴宓的往事。他与吴先生私交甚笃,称吴先生为老师,其实他们是亦师亦
友。翻阅《吴宓日记》,见多处提及先生。先生曾几次撰文谈吴宓的人生观和道德理想,解
读吴先生诗作。先生指出吴宓的理想是“向上迎接理想,迎接至真、至善、至美”。而叹吴
先生道之不行,一生蹉跎。先生总结说:“吴先生的不幸,在他个人,最后也只能把自己的
浪漫主义化为他的道德理念学(moralideology),把他的爱化为宗教精神,以安顿自己的
生活。这是不幸的命运安排,但也是既悲且壮的安排,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后来我才明白,先生谈吴宓,其实也是谈自己,谈他们那一辈读书人。他们浸淫于中国
古典,又漫游于西方精义,从来就抱着打通两造、消泯畛域的雄心,也就是以求无分东西的
普世价值为最高理想。在先生看来,是人则要用自由意志、自由选择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而
凡有理想高悬则必会在自由与必然、道心和人心上有冲突。不过,这种冲突的解决,恰恰要
在求自由、求理想中实现。这是个神圣的任务。先生说“人类若无自由,不过是一架被动的
小机器”。先生分析吴宓何以独赏柏拉图的《裴多篇》与《理想国》,说:“两者都是要证
明纷纭世界之外还有一理想世界,这是‘一’。如果以这个‘一’或理想为基础,可以在繁
杂的人世困乱中,寄托人的灵魂,在那里可以有和谐静穆,可以安身立命,也是人类最后要
实现的目的。当希腊雅典已经由盛而衰而亡,群情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柏拉图的理想虽然
来得太迟,无补于实际,但以后西方人民每每以此为理想,造成中世纪和近代的文明”。先
生何不想实现此一理想?然一代淳儒,命运多舛;夙愿不遂,人皆凋零。但先生亦深知“求
仁得仁,有何怨尤”。
谈话间已走到沙滩,在老北大红楼旁边胡同里找了个小馆,随便点些东西吃。先生在饭
桌上写下几部英文书名,都是有关新人文主义的,其中有白璧德的《卢梭与浪漫主义》、
《法国批评大师》,说这些书北图都有,很容易借到,要细读了才知道新人文主义与批判理
论究竟有何异同。大体上看,本世纪西方知识分子关注人文、艺术、道德问题的,都对工业
文明有所警惕。二战之后反思现代化更是热门话题,但其中视角各不相同,都反思现代化,
却有相反的结论。走出饭馆,天已全黑,华灯初上,京城春夜的味道真迷人。听先生一席指
教,有春风风人自沉醉的感觉。陪先生上8路汽车,在地安门换7路无轨,像七六年的冬夜
一样,先生挥挥黄藤手仗就远去了。
七
八二年三、四月间,我开始准备学位论文。那时我读完了国内能找到的马尔库塞的著
作,对他的理论有了大致的了解。我认为他虽然是以新马克思左翼著称,但骨子里承继更多
的是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一派的血脉。以我当时所能见的资料,尚无人这样定性马尔库塞的学
说,所以我准备了一份提要,陈述我论断的理由,和先生约好,去向他请教,希望先生能判
断一下我所准备的有关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材料是否扎实。
到先生家,见他正在安一架新的咖啡机,是那种用沸水直接冲磨好的咖啡,通过纸袋过
滤的新式机器。见我便兴致勃勃地说是唐君毅先生的家人托人从香港带来送给他的。先生与
唐君毅先生青少年时就是至交,抗战时期曾一起和牟宗三、程兆熊编刊《理想与文化》,先
生曾回忆起:“我们几位手无寸铁的书生,想借此表示我们为民族奋斗的决心。……当时大
家心中都想起宋代学人张横渠在抗金战争时期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
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以及西方费希特在德国国难时期《对德意志国民的讲演》的故
事。我们都感觉到不能都去喊抗日的宣传口号,还需在本岗位上作些踏实的哲学建设工
作”。先生对我说那时一起编杂志,常常挑灯夜战、通宵达旦,困了就喝浓咖啡。他喝咖啡
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先生边说边摆弄咖啡机,一定要尝尝这新玩意煮的咖啡好不好。忙
活了一阵,咖啡器终于嘶嘶地响了,片刻,淡淡的咖啡香便弥漫在屋子里,阳光正爬进窗
子,三两方光影漂浮在咖啡的香气中,缓缓地游动。
先生倒好两杯咖啡,便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只老沙发上,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左
手在扶手上轻轻叩击。我坐在先生右侧,拿出笔记本说,上次和您谈起准备论文中的几个问
题,想听听您的意见。先生微闭双目,缓声说“请讲”。我知道,每逢此时,就是先生要集
中精力认真听而长考的时刻了。我刚一说出题目,先生就笑了,说浪漫主义的题目最难
讲,“它太浪漫了”。海涅有海涅的浪漫主义,白璧德有白璧德的浪漫主义。有十篇文章可
能就有十种定义,你给自己选了个最麻烦的题目。我说虽然麻烦,但并非羚羊挂角、梳理各
家之说能得其大意,况且不是求几何定理,要精确到一丝不苟。思想文化批判总是取其一般
特征。先生点头说,这自然是对的,就看你对一般特征抓得准不准。我说像笛卡尔和卢梭,
虽然都以概念、推理论思想,但区别极明确。这种大特征是抓得住的。以此看马尔库塞的批
判理论,就有话可说。
我以为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给人的审美艺术活动以突出地位。他在讨论审美艺术问题
时,给自己规定了任务,要证明在美与真、艺术与自由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这表明他要完
成德国古典哲学和浪漫主义文学早已提出的任务。他要在康德、黑格尔、席勒奠定的坚实基
础之上,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重建审美新秩序,以对抗后工业社会的“工具理
性”和“现实原则”。这个秩序正是诺瓦利斯“兰花幽谷”中的秩序。他要以“自由游
戏”作为无压抑文明的标志,以卸载现代文明强加在人的心理上的“多余压抑”,使心理和
生理上的愉悦统一于诗的王国。他要让古希腊的神祗,爱与美的象征俄耳甫斯、那喀索斯代
替后工业文明中的英雄:政治强人、商业大亨、运动明星、社会名流,使人成为独立的、审
美的、有尊严的自由人,而不再是一群傻呼呼的、患有成长延缓症的追星族。
我列举了所使用的各种材料,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家、浪漫主义文学家的著述,有关浪漫
主义专题的论著,欧洲十八、十九世纪思想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史实。先生认真地听着,当我
谈到“自由游戏”概念时,我引席勒《美育书简》中的话“在美的国度里,人们彼此只作为
自由游戏的对手显身,这里唯一法则是把自由供献给自由”。先生便问我,席勒的自由游戏
概念出自何处,我答出自康德。先生很严肃地说,既有前因,你绝不该忽略,引征材料要尽
量溯其源头,这是个方法,也是个原则。先生原则两字说得很重,让我脸红。先生随后说,
我看你对康德《判断力批判》读得不细,其中第九节专论游戏概念,你要回去再看看。我忙
点头。
我接着谈到马尔库塞不仅极赞赏康德以审美活动为联接知性与理性,自然与自由的枢
纽,更认为这种枢纽功能意味着提高感性地位以反对理性暴力,最终要摆脱理性压抑性的统
治,使人通过审美活动开拓人与社会的另一维度。先生说这种讲法已经远离了康德。在康德
那里,三大批判无高下之分,各司其职而已。三大批判的核心就是一个“人”字,以人为中
心,考察人的认知能力、道德诉求、自由意志,最终目的就是人。在这个出发点上可以说马
尔库塞仍在德国思想传统中。从他的论证方法、思想资源、价值评判上看,你说他是个浪漫
主义者,我想是站得住的。特别是他总谈美是自由的表现形式,这和席勒是一致的。先生说
席勒的理想除了写在他的美学论文里,更多的是写在他的诗里,你要去读他的诗,毕竟席勒
作诗人比他作哲学家更有地位。遵先生嘱,回去读席勒诗集,读到这样的句子:
走出陌生的他乡
重寻天真单纯
重回幼时茅庐
摆脱冷酷的枷锁
在自然怀中温暖安眠
这简直就是马尔库塞的论文“审美之维”的诗意表达。真感谢先生指点迷津。
先生又问我,你认为马尔库塞这一派对现实的意义在哪里。我答至多表示一种信念坚守
罢了。我对理论改造现实的可能根本就极悲观,尤其是后现代社会的整合力,批判性的知识
分子都边缘化了,绝不可能有启蒙时代的哲人那样大的号召力。先生笑了,说我们的老祖宗
孔夫子就是“丧家犬”。又说读书人不为世用并不可耻,倒是读书人当了权势的帮凶才不光
彩。我问先生论文题目是否可以叫《马尔库塞——批判哲学的浪漫主义骑士》,先生说论
文题目你要听导师徐崇温先生的意见,我对论文不发表意见。又问先生能否参加我的论文答
辩,先生说只要杜老和徐先生请他,他当然参加。
回家之后我又反复思考先生的问题,批判理论的现实意义何在。这在论文中是极重要的
一块。思考的结果记在笔记中是这样一段话:“建立无压抑的文明,在现存理论框架中看,
确实是个幻想。马尔库塞本人颇明了这点。因而,若想走向他所指引的无压抑文明,大半不
能靠脚而要靠头,或者干脆靠心。想起这点真让人悲从中来。但午夜时分,一支烛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