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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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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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处的领导,虽不是学问中人,但心性相投,也和我们混在一起。嘉映和正琳是北大外哲
所的人,两人风格迥异。嘉映的辩论风格是雌伏的,从厚厚的眼镜后面紧盯着你,突然发
问,穷追不舍;而正琳则是雄扬的,分析问题天马行空,角度独到,令人拍案。我是见才心
喜,更何况八十年代初,正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时代,碰到心灵相通,学养相俦的
友朋,真是喜不自禁。白天大会听我们上辈学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会后在宿舍里竟夜长
谈。文章砥砺,机锋相搏,思辩互见,妙语迭出,每有精思迸溅,恨不能呼人唤酒,浮一大
白。后来据嘉映回忆,和正琳两人十天睡觉时间总共不到二十小时。会议结束后,我们一同
乘车返回北京,又是一路的长谈。除了哲学之外,话题更广涉历史、文学、政治各个人文学
科。入夜,旅客们熟睡,唯有我们这个卧铺车厢中轻声细语不断。车厢外、旷野中孤灯摇
曳,昏暗的车厢内苏大哥、嘉映、正琳手中几点黄亮的烟头,那明暗极象荷兰画派常用的色
调,映在我心中,二十多年不褪。
分手后,接到嘉映的信,说这几个人不是轻易就有的,散了可惜,应当有个聚会的机
会。于是商定,每月初在嘉映的黑山沪住处开一次讨论会。选定主题,推人做中心发言,围
绕主题展开讨论。这就开始了持续几年的黑山沪聚会。最早,参加者有嘉映、嘉曜、正琳、
胡平、友渔,苏大哥和我,阿坚也常到会,后来甘阳、庆节、国平也来参加。由于每次讨论
的主题结合主讲者自己的研究专题,而且讨论相当深入,嘉映觉得这样说过就丢了太可惜,
我就提议每次主讲人都把主题发言整理成文,由我在《国内哲学动态》上发表。于是就有了
嘉映的论海德格尔,正琳的谈新黑格尔主义,友渔谈分析哲学,和我对马尔库塞的讨
论……。
宾雁是个爱朋友的人,也很愿意结交新人。在他繁忙的记者工作之余,偶有闲暇和
我“通个消息”,我自然满怀欢喜地向他介绍了新结识的朋友。宾雁很有兴趣地听我的介
绍,说什么时候能安排个时间大家见一见。但由于他超乎想象的忙,这一面要等到几年之后
了。我对他说没时间见面也没关系,在我寄给他的《国内哲学动态》上能看到我们讨论的成
果。当时我也不过是告诉宾雁这个信息,想他忙,和各地的贪官污吏正斗得紧,不会有时间
关注这些太抽象枯燥的东西。谁知,他竟打电话给我,说读了嘉映的谈海德格尔的文章,对
里面谈的内容挺有兴趣。电话中我们还对“此在”、“语言是存在的家”等等提法讨论了一
番。我说嘉映文章写得很精到,他说会再仔细看看。以他那时的工作节奏,真不知他哪儿来
的时间,关注这些抽象的问题。
更有意思的是,他不仅关注这些抽象的问题,还关心当年采访对象的具体问题。因宾雁
的努力,天予到了北京,后来和林春相识相爱。这本是个人私事,偏偏关心林春这个“好孩
子”的叔叔阿姨太多,反对他们恋爱的人不在少数。结果有些好心人找到宾雁,想让他出面


干涉。大概他那里听到的消息都对天予不利,好像天予和林春谈恋爱有点大逆不道。因为天
予到北京后曾经住在我家,宾雁就打电话找我,口气很急,听我讲完事情的原委,他松了口
气,说“如果人家是自由恋爱,外人还是不要管。都是大人了,而且天予受过那么多
苦。”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天予林春谈恋爱这件事,和天予受过多少苦本没有什么关系。
可在宾雁那里,凡是受过苦难的人似乎都有了特权。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他自己。 
八十年代,是宾雁记者生涯中最富有戏剧性的年代。他踏遍中华大地,见证与言说着无
权者的苦难。他自己的命运也是跌宕起伏,无时不在风口浪尖上。他几乎以一人之力,面对
强权,担起为那些无权者言说苦难的使命。像卡斯特里奥面对加尔文,索尔仁尼琴面对苏联
共产党。前者被卡斯特里奥自嘲为“苍蝇撼大象”,后者被索尔仁尼琴称作“牛犊顶橡
树”。宾雁也自承了“笨人刘老大”的名号。确实,宾雁是朴拙的。他厚重、深广,像他家
乡的土地。土地从不会取巧迎合,屈膝谄媚,有时它会被浊流淹没,但当浊流退去,依然剩
它,倔强地承载包涵,生发养育。我们深知党文化总带着蛮横、伪善、虚饰的特征,它和宾
雁这种土地般的性格水火不容。党文化要在那些化脓的创口上蒙上绘了玫瑰的纱布,而宾雁
却要撕下这纱布,挤出脓血,剜去腐肉。结果他总躲不开那些政治文化暴行。正如茨威格谈
到卡斯特里奥对抗加尔文时所说:“我们多次看到这样一个人,他除了道德上的正直之外,
什么权力也没有,却同一个严密的组织孤军作战,那是几乎没有成功希望的。一种教条一旦
控制了国家机关,国家就会成为镇压的工具,并迅速建立恐怖统治。任何言论,只要是向无
限权力挑战,都必须予以镇压,还要扼住那持异议的言者和作者的脖子。”(《异端的权
力》)
好久没有宾雁的消息了。八二年的春节到了,我心里惦记,想去看看他。于是电话都没
打,就直奔他家。宾雁住三楼,我刚上楼,就见楼梯上站着几个人,个个风尘仆仆。心里奇
怪,大过年的,他们站在这儿干什么?敲敲门,是朱洪开门,她身后门厅里还站着两个人。
我以为是家里的客人,她说都是找宾雁有事的,并告诉我宾雁生病了,发着烧。我侧身绕过
门厅中的两个人,进了他那间客厅兼书房的大屋。见宾雁斜倚在沙发上,身上披了件大衣,
手里拿着笔记本,正在纪录,对面小沙发上有一位妇女给他讲着什么。我才明白他的家已经
成了上访接待站。大概是因为生病,宾雁脸色苍白,很疲倦的样子。朝我轻轻点点头,继续
全神贯注听那位妇女含着泪诉冤情。我站在那里倒显得碍事,便拜个年就告辞了。朱洪送我
到门口,我们相视一笑,她也是一脸无奈。去宾雁家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人,这是唯一的一
次。后来知道,这样的日子在宾雁家是司空见惯。
宾雁喜欢好电影,他收藏了许多国外名片,我有时会在他那里借电影录像带看。宾雁从
三里屯搬到金台路人民日报宿舍后,房子略大了一些,客厅里能放下一组柜子,其中一个柜
子里放满了录像带。他向我推荐过几部好电影,其中有《猎鹿人》和《夜间看门人》。有一
天我去取录像带,那时他刚从西德访问回来不久。访德期间,他给自己出了个题目,看德国
人如何反思和清算纳粹罪行。他当时希望这篇文章能使读者联想到中国,联想到中共建政以
来给中国带来的种种灾难,然后问一声,你们反省了吗?他给文章起的题目是《他们不肯忘


记》,下面的潜台词就是:我们忘记了吗?宾雁很兴奋地给我讲他在德国访问期间的感受,
特别提到德国社会民主党总理勃兰特在被纳粹屠杀的犹太人墓前下跪的一幕。他认为德国社
会民主党实行的民主社会主义路线给德国带来很大变化。它推动了德国社会向自由民主方向
发展,并且注重社会公平正义,保护工人利益。他说,看了德国的社会主义,就知道苏联、
中国的社会主义根本就是假的。他断定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在西欧社会党执政的国家中
已经实现了。
我们还谈到,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社会主义纲领和伯恩施坦修正主义路线的联系。其实宾
雁从来都对“社会主义”这个概念格外敏感。他当年在哲学所编《南斯拉夫哲学论文集》就
收入了好几篇很有份量的论述社会主义的文章,其中弗兰尼茨基的文章《社会主义和危机》
同民主社会主义理论家们的论述多有相通之处。我知道在宾雁心目中,有一种理想社会模
式。正象他自己写到的:“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国民党而投靠了共产党呢?……原因是马克思
主义思想对于青年人所具有的魅力。中国的苦难实在是太深重了,中国人对于改变自己的奴
隶地位的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因而越是主张激烈、彻底变革的思想越是富于吸引力。”但
眼见共产集团国家的社会主义进程,同马克思给出的社会主义理想背道而驰,他开始困惑,
希望找出症结何在。
为此我们回顾了百多年的社会主义思想史。伯恩施坦对马克思的修正当然是绕不过去
的。他指出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和暴力革命的设想是错误的,认为社会进步应当通过民主
改良的方式来实现。其实,他的某些观点恩格斯在晚年也同意了。这就是民主社会主义者津
津乐道的恩格斯的名言:“资产阶级的政府害怕工人政党的合法活动,更甚于害怕它的不合
法活动,害怕选举成就更甚于害怕起义成就。”信奉民主社会主义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是伯恩
施坦的继承人,但是比他走得更远,因为现代社会的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已不同于那个时
代。伯恩施坦在哲学上信奉马堡学派的新康德主义,把人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勃兰特时代
的社会民主党理论家则吸收了卡尔。波普批判理性主义的思想。受波普“开放社会”的影
响,他们提出“开放的民主社会主义”,并从马克思的遗产中继承了有关个人和人类自由的
人道主义遗产,把它当做自己的理论基础。勃兰特宣布:“自由精神是我们党的原始基
础”。德国社会民主党一九五九年哥德斯堡纲领中也指明:“社会党人主张这样一个社会:
每一个人都能自由地成长发展,都能以主人翁态度投身于人类政治、经济、文化生活。”民
主社会主义者认同民主政治,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强调公平原则,关注个人道德,开放地择取
人类精神文化成果,与不同观点的思想流派对话,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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