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自己那份饭就下楼去了。
在商场外,陶小桃端着那份盒饭快步走到李尚枝跟前,说李师傅,这盒饭你
吃了吧,热的。冷不防的,李尚枝一下子变脸了,她红着脸说这是干啥?你这是
干啥呢?我不吃,快拿走。陶小桃赶忙说李师傅,你别多想,不就一盒米饭么?
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要不吃,就浪费了。浪费粮食不好……李尚枝说不不。
别别。商场的东西,我不沾。她虽一步步往后退着,可她看小陶汪着一双大眼睛,
面目挺善的。另外,她每天上班时,来来去去都热情地跟李尚枝打招呼,整个商
场,她是跟李尚枝说话最多的,总是李师傅长李师傅短,人很好。李尚枝是最怕
人家对她好,人家一对她好,她就没有办法了。李尚枝说:“你你你……自、自
己吃吧。”小陶硬把那盒饭塞到了她手里:“我姥姥说,糟蹋粮食下辈子变狗。
你想让我变狗啊?“这么一说,李尚枝笑了。
此后,隔三差五的,陶小桃都会给她端去一盒热饭。两人也在一起说几句闲
话。李尚枝说:“那啥,你别让人有意见。”小陶说:“不会。没人在意的。”
李尚枝说:“我儿子比你小六岁,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烧高香了。”
小陶说:“我知道你有个好儿子,在一中上学,是尖子生。”一提到儿子,李尚
枝笑了,说:“你一脸桃花,面善,别让人坑了。”小陶说:“看你说的。我一
脸麻子,就没人坑了?”李尚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可得注意。”
小陶就笑,咯咯地笑。李尚枝说:“你真会笑。笑得石头都会给人作揖。”
小陶又笑。有时候,看剩下的多,小陶吃一盒,也给李尚枝多拿一盒,这事谁也
不在意。
可时间一长,就有人在意了。最先在意的是一个姓包的女人。这女人是在一
楼的阅览室后边卖餐点饮料的。她人胖乎乎的,也有几分颜色,嘴碎,人家都叫
她“包子”。供应盒饭的事,任秋风原是想让包子兼起来,再给她增加两个人。
可她心眼多,算算太辛苦,也不挣什么钱。再说,职工盒饭,办不好会招人
骂的,于是就推掉了。倒是让一个姓马的女人承包了。事情就是这样,没人做时,
都不愿做,一有人做,就争起来了。让姓马的女人一干,包子反倒后悔了。她跟
这姓马的有矛盾,俩人乌眼鸡似的,谁也看不上谁,平时说话就夹枪带棒的。这
姓马的是个勤快女人。她并没有增加人,而是让她丈夫跟她一块干,她丈夫当过
厨师,下岗了,正好有个事做。一时,包子就觉得这姓马的占了很大的便宜,心
里一直忿忿的!等盒饭送了一段后,包子就不断地反映这姓马的问题,一时说她
做的量不够,一时又说咸了淡了,反正是有意见。马女人也不示弱,供应盒饭总
是从五楼开始(这也是应该的),最后才送她这儿,总让她吃凉的……这就是矛
盾的起始。这样,送着送着,包子又发现问题了,她发现全商场一百七十六名职
工,到最后总会剩下十盒八盒的,有时候更多。于是,包子就检举说,马女人把
剩下的盒饭在街头上卖了,一盒卖十块!这事就反映到了江雪那里。包子帐算的
很细,暗暗一算帐,她肠子都悔出来了!她对江雪说,一个盒饭说是成本价五块,
其实料钱顶多四块,这样一盒的工钱马女人就净挣一块了,一百七十六盒,就挣
了一百七十六块!一天一百七十六,一月就是五千多!这就挣的够海了,她不应
该再去卖了!江雪听了,就去查问。一问,马女人也很委屈。马女人说,我们两
口子早上四点钟都起来做,一直忙到中午,累死累活的,一盒也就几毛钱的利。
知道职工吃的,从来不敢大意,油买最好的,肉买最好的,米也是最好的,油盐
酱醋都是好的……不信,这都有票。再说,每天的盒饭,是有剩的,可也有吃两
盒的,还有端出去送人的……谁要是推出去卖钱,就出门让汽车轧死!江雪就问,
谁端出去送人了?马女人不愿意得罪人,就吱吱唔唔地说:“我也说不清是谁,
反正有。”
本来是芥豆之微的小事,经两人这么一闹腾,江雪就专门在职工大会上讲了
一下,她说必须严肃纪律,盒饭是职工福利,是不能端出去送人的。如果发现谁
再端出去送人,一定严肃处理!
事也凑巧,那天开会时,小陶刚好不在,她去市里开一个广告发布会,并不
知道这其中的曲曲弯弯。
终于,一天中午,当小陶又端着一盒饭兴冲冲地往外走时,被江雪拦住了。
江雪说:“商场有制度,你不知道么?”
小陶一怔,说:“啥制度?”
江雪说:“盒饭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小陶说:“这是剩下的,我给李师傅……”
江雪沉着脸说:“制度就是制度。谁也不行。”
小陶丢一句:“那你扣我钱算了。”说着就要走。
江雪很严厉地说:“这不是扣不扣钱的问题,要在大会上通报批评!”
小陶气了,一边走一边说:“你批评吧。”
江雪突然一字一顿地说:“老同学,你过分了。”
不料,破天荒的,小陶眼里含着泪,竟重重地回了她一句:“你才过分!”
说着,她就那么直直地、甚至是有些骄傲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在江雪的注视
下,把那盒饭端给了看车的李尚枝。
李尚枝站得远,并不知道情况,就收下了。
后来,这就成了一个事件。
五
近段时间,突如其来的,苗青青经常往齐康民那儿跑。
女人的心,就象是野马一样,一旦脱了缰绳,游到哪儿是哪儿。一天,正开
着车呢,她突然想起,齐康民那人,虽学究气重了些,人还是不错的。想想,是
啊,“究”是“究”了一点,人确实不错……就自话自说,去看看他?看看这个
糟老康?于是就去了。
不料,齐康民并不欢迎她。但念着是任秋风的前妻,来了就给她倒杯水,陪
着说说话。苗青青是记者,自然是天上地下什么话都说,说说笑笑而已。而齐康
民总是隔一会儿就问,“你有什么事么?你说。”苗青青就说:“也没什么事,
就来看看你。”齐康民则说,我这样的人,不看也罢。苗青青说,你怎么这样说?
好歹你是我的大媒人,这会儿虽然离婚了,咱们还是朋友么。齐康民说,那
是那是。苗青青说,老康,你这个人思想很前卫,生活很呆板哪。齐康民说,我
呆板么?我不觉得。苗青青说你不应该老呆在学院里,应该多出去走走,开阔开
阔眼界。齐康民也不谦虚,说我的眼界已经够开阔了,上下五千年,没有不知道
的。
我不需要开阔。苗青青嘴一撇说,嗨,行啊老康,这么骄傲?齐康民说我这
不是骄傲。告你说,我已经很谦虚了。你是大记者,我考考你,不孝有三,无后
为大。
这是经常挂嘴边上的话吧?你给我说说,这三,是哪三?苗青青歪歪头说,
三么?
这个三,哎,常挂嘴边上的,怎么就忘了?齐康民说,我告诉你吧。第一,
阿意曲从,陷亲不义。第二,良穷亲老,不为禄仕。第三,不娶无子,绝先祖祀。
这话出自孟子。苗青青脸微红,说是么?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齐康民说这是古
代,你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再问你一个现代、时髦的、你们女人常玩的——呼啦
圈。
你说说,呼啦圈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哪国人发明的?苗青青有点窘。说呼啦
圈谁不知道?这呼啦圈呀,最先是北京吧……?齐康民说,我告诉你吧,这是四
十年代美国人玩剩下的,六、七十年代传到日本,八十年代末期才传到中国……
苗青青撒娇说,老康老康,我知道你学问大。你别考我了,你再考就把我烤(考)
糊了。齐康民突然正色说:“你别叫我老康。你可以叫我老齐。这老康不是你叫
的,老康只能一个人叫。”苗青青一怔,说:“怎么了?我怎么不能叫。谁能叫?”
齐康民意味深长地说:“这,我不能告诉你。”
此后,苗青青又连着来了几次。每次来,苗青青就把车停在齐康民的楼门口,
俏俏地从车上走下来。有时候掂一点水果什么的,有时候就空着手。身上穿的衣
服是常换的,每次来,都换一身,穿得很时髦。有时眼上还戴一墨镜,的儿、的
儿就上楼去了。这样,就很招眼。有一次,齐康民下楼送她,刚好碰上学院的一
个教师。那教师笑着说:“齐教授,这是你女朋友吧?也不介绍介绍?”齐康民
立时正色说:“不要胡说。这不是我女朋友。这是客人!”一时,把那教师弄得
灰头土脸的。
听了这话,苗青青当然不高兴。等那教师走后,苗青青唬着脸说:“你这人
怎么这么差劲?!”齐康民说:“怎么了?”苗青青说:“多少有钱的老板,多
少臭男人站在我面前,我眼都不洒!你这一说,我就跟卖不出去的肉一样!我有
那么差么?!”齐康民忙说:“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苗青青说:“你这人,
连个玩笑都不会开。我告诉你,女人是要哄的。”齐康民这会儿倒听进去了,他
说:“是么?噢,噢,我明白了。”临走,苗青青又批判说:“你明白什么了?
你什么也不明白!“
有一段,苗青青再不来了。齐康民楼门前也不再停车了。又碰上那教师的时
候,那教师对齐康民说,齐教授,其实我那天说的话没有错。齐康民说什么意思?
他说,角色是可以转换的。你学问大,有个成语你肯定知道:叫‘登堂入室
’。
我看那女的对你有意思。齐康民又火了:“错!你知道什么叫‘登堂入室’?
‘登堂入室’是这个意思么?胡来!再说,有什么意思?她凭什么对我有意思?”
那教师说:“你看你这个人,我是古意今用么。你虽然算不上钻石王老五,
起码也是镶金边的……”齐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