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血管摄影室,一眼就看到那系列的血管摄影。在腹腔大动脉有许多球状的血管瘤,不但如此,胸部也有一个动脉瘤。
“赶快开刀吧,机会虽然不大,但不开刀更糟糕。”X光科医师一直摇头。
我们剖开了腹腔,仔细地分离组织,沿着肠系膜把小肠翻出来之后,再往下剥离,就看到了鼓胀的动脉瘤。
动脉瘤看起来相当大,不但有纤维化的倾向,并且和周围组织严重沾黏。
“这个动脉瘤曾经破过,”主治医师王医师斩钉截铁地表示,“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既然破过,病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三年前破的,对不对?”我心里猛地一沈,几乎叫了出来。
“看起来差不多。”王医师拿了人工血管,在上面比划,“你怎么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他曾经有过同样的症状,差一点死掉。”
“病历听起来满吻合。那时候怎么治疗的?”
“没有治疗,他们去求神明。”
“求神明?”看王医师脸上的表情,不用多说,我也知道他不相信,他不停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自动痊愈。”
王医师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在考虑些什么似地。
“再剥下去实在是很危险。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别人剥离,不小心剥破了,血喷出来,像一道喷泉,喷得天花板都是血,一下子就心跳停止了。现在不止腹部血管瘤,胸部还有,看来实在不妙,我们从血库叫了多少血来?”王医师问。
“大约有四个单位,二千西西左右。”我回答他。
王医师看看血库送来的血,又抱着手走来走去。一会儿,终于对我说:“你现在下手术?,出去告诉家属这个情况,再一次确定他们的意愿。就说存活率实在是不高,如 果他们不愿意开的话,我还可以关起来。”
“可是他们已经签过手术志愿书,为什么还要再去问一次呢?”我不解地问。
王医师看着我,没说话。倒是张医师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说:“叫你去你就去。你看不出来他已经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吗?”
我像电视上常演的医师那个样子从开刀房走出来。一下子我的周围围满了家属。老实说,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地重要。
“如果这个手术不开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在我把王医师的话说明过后,他们纷纷提出了问题。
“如果不开的话等于是装了一个定时炸弹在身体里面,随时可能爆炸。一旦爆炸,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回答。
“一定会爆炸?”
“当然血压的控制很重要。不过他的血管瘤已经剥离了,破掉恐怕是早晚的事。”
“如果开刀呢?”他们接着又问。
“开刀当然是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种手术的危险性,老实说,成功的机率实在不是很大。”
“那该怎么办才好,医师?”
“我们就是无法决定,所以才来征询你们家属的意见。”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摇摇头。“你们必须给我一个决定。”
显然这是很为难的选择。可是我也只能给他们这样的选择。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了很久。
“现在我们也不晓得该相信什么才好,”说话的是病人的儿子,“不过既然你们是外科医师,就是要开刀的,我们应该相信你们。”
“那么你们决定试试看了?”
家属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我明白了。”
就在我转身要走进开刀房时,病人的儿子单独走了过来,对我说:“医师,请你尽力帮忙,能救就救救我父亲。如果真的不行的话,我们自己心里也有数。不瞒你,这个 礼拜天我回南部去问神明,神明说他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礼拜天,”我想了一想,“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他说。
晚上十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就是礼拜四了。
现在病人正在大出血。腹腔的血不断冒出来,抽吸器的声音好大,抽吸空瓶很快就满了,红红一大罐都是血。
“三号线,快点。”王医师正在大嚷大叫。
“不可能的,人的命运是不能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我的心里就不平衡。到目前为止,神明简直是百战百胜,我们医学之神希波克拉提斯却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全军覆没。
我有点后悔自己选择了医师这个行业,也许我该去当牧师或者是法师的。
“不行,他一定要活过今天!”不晓得为什么,我也大叫了起来。
对,一定要活过今天,那怕只有半个小时也好。
我征得王医师的同意,跑到血库去找了全血四千西西,新鲜冷冻血浆六个单位。血小板六个单位。整个开刀房的准备台上都是血。
“王医师,你尽快止血,我这里的血可以撑差不多二十分钟。”我告诉他。
“二十分钟,只要撑过五个二十分钟就是礼拜四了,我看神明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手术?上哗啦哗啦都是抽吸器的声音。抽吸空瓶满了,搬出去。不久,新的瓶子又满满的都是血。
“请血库紧急再送三千西西的全血过来。”我请开刀房内勤护士小姐帮忙再叫血。我必须维持至少十分钟的库存量。
不久,我的七千西西全血已经不够了,大部分的血液几乎都流到抽吸瓶里去了。我必须再叫三千西西的血液以及更多额外的新鲜冷冻血浆和血小板。
我彷佛可以感到死神正在另一端和我拔河,每次我输进一点血把病人的生命拉过来,死神便流出更多的血,把他的生命往另一端拉过去一点点。
“没有什么鬼怪这回事。”我在心里喊着,像是鼓励自己,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差不多在我输进一万二千西西的血液时,我看见这时墙壁上的时钟走过了十二点。
“礼拜四!神明错了!”我兴奋地大喊大叫。
“天啊!”张医师笑了出来,“你还真相信那些什么神明的鬼话?”
血还在流着。不过奇迹似地,渐渐止住了。王医师用止血钳把腹腔动脉夹了起来……手术结束时大约是半夜二点钟。我们讨论得正热烈。
“根本没有什么神明这回事。要不然神明怎么会算错呢?命运怎么可以改变呢?” 张医师表示。
“我只是怀疑,又不是说我相信。要不然连掷十八筊卦怎么说?机率太低了,简直是不可能。”
“你又没有亲眼看到,你只是听说。我实在不相信这些事。”他表示。
“你不相信,那你敢去睡病房那张闹鬼的床吗?”我挑衅地问。
“那有什么好可怕的,就是一张床而已嘛!”
王医师正给病人包扎纱布,贴上胶布固定。他看看我,意味深远地说:“搞不好乩 童说得没错,只不过病人今天遇见贵人了,所以延长了寿命。”
“贵人?更离谱了。”我笑了笑,“谁是贵人?”
“就是你自己啊!”王医师指着我。
我们把病人搬到推床,推出开刀房。
贵人?我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正当我快要相信这件事时,这个贵人倒霉地撞到了开刀房的悬挂式点滴架,踉跄地跌个四脚朝天。
隔天大清晨我去加护病房看病人时,他的麻醉已退,整个人清醒过来了。情况似乎还不错。
睡在闹鬼那个病床的张医师则才醒过来。他看起来不太好,整个人冒着冷汗还是怎么地。
“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似乎是心虚地问我。
“听到什么?没有啊。”我反问他,“你是不是看到什么啊?”
我可高兴了。
“哎哟,都是学科学的人还那么迷信,天下那有什么怪力乱神?”
接着他开始对我大吹特吹起来。
第09章 人子
我在加护病房正准备为心肺衰竭病人打中央静脉留置管时,接二连三有新病人住了进来。我看见一个产妇,半坐在床上,喘着气,一副很麻烦的样子。我们加护病房很少有产妇住进来。一旦有产妇住进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唉。”我在心里默默叹气。
“老先生,你听好,我现在要在脖子帮你打点滴,你要和我合作。你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点滴可以输液了。请你一定要和我合作。”
我一边说,一边想在老先生的肩下垫枕头,把他的脖子侧向一边。可是我遭到很大的阻力。显然老先生并不愿意,他用一种坚毅的眼神看着我。老先生是国内知名的企业家。我曾经读过他的传记。老实说,他白手起家的精神和毅力,给过我很多的启发。
“老先生,这针不行,就没办法给你治疗。不打不行。”我再劝他。
他已经作了气管切开,接上呼吸器,没办法说话。但他仍用坚定的眼神看我,很明白地让我知道他不愿意。他的情况很糟糕,呼吸衰竭、心脏衰亡,加上败血症,可说命在旦夕,机会不大。
我抓着针筒,想起他书中的一些格言。想起他的财富。想起他的现况。而现在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和传记封面上的眼神一模一样。
“唉,”我告诉护士小姐,“请他家属进来劝劝他。”
他的两个儿子进来劝了又劝,似乎都没有办法叫他回心转意。
“我的父亲的个性相当顽固。”他们对我抱歉十足地笑了笑。
“也许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不想再受折磨了。”
“如果这是很必要的话。尽管他不同意,但是打一点镇定剂,让他睡着,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们家属并不反对。”
“他现在意识很清醒,”我表示,“这样等于违反他的意愿。”
“所以我们说,如果是很必要的话。”大儿子表示,“我们希望不管如何,能尽量延长他的生命。”
作为人子,我颇能体会他的心情与希望。
我吩咐护士小姐拿镇定剂过来。就在我抽好镇定剂之后,大儿子又很神秘地附到我的身边来说:“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