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你也太不像话了。老郑,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夏竹筠一下从自己的屁股后面拿出那几张照片。“我告诉你,以后咱们家里,不许出现这个人的照片,你得立刻给我断绝和这个人的一切来往!”圆圆立刻扑了过来,夏竹筠一把收起那些照片,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妈,您可真是个克格勃!”圆圆刚才还是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那句话,简直就是从咬着的牙根里挤出来的。“您凭什么翻我的东西您这叫违反宪法,侵犯人权,您把照片还给我,还给我!”女人一激动,个个都会变成女高音。
“有事情谈事情。把照片还给圆圆,这不合适。”
“还!”夏竹筠嚓嚓嚓地把照片撕个粉碎,扔到痰盂里去。
“哼,克格勃,侵犯人权,有脸说!还没结婚,就这么靠着膀子照像,不嫌害臊。”
“老夏!”郑子云受不了啦,这太下流了。
圆圆倒像落了气,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还轻轻地颤着自己的腿。“你撕吧,撕完了我再照。膀子靠着膀子我还要照一张跟他接吻的呢!我就是要嫁给他,你管得着吗”夏竹筠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五个红红的手指头印,在圆圆的脸上渗开,然后变成血红的一片。“不要脸的东西!”天,夏竹筠忘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做过的那件事了,而郑子云不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心里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现在她却这样不公正地,理直气壮地对待圆圆。
“你会后悔的。”
圆圆喊道。她觉得她从来没这样强烈地恨过一个人。
完了,郑子云知道,夏竹筠从此失去了这个女儿。他心爱的女儿,她竟打她的耳光,从小长这么大,他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他一把把夏竹筠推向一边,生怕她再动手。“你怎么动手打人。算了,算了,今天不谈了。”
郑子云推着圆圆往外走。
“啊,啊,你还推我,你差点儿没把我推倒。你们合起伙来对付我一个人是不是不行,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养大了,你就气我,不听我的话,啊!”“谁让你把我生下来了,你把我生下来你就得养活我,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我还不领情呢。”
夏竹筠抓起一个凳子,冲了过来,郑子云怎么也挡不住,真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
圆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凳子,扔到屋角里去。楼下立刻响起了敲暖气管子的警告声。
“你还想打人!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夏竹筠一面呼天抢地地叫着,一面把比圆圆重一倍的身子压了过去。
“小声点好不好,别吵啦,让人家听见成什么样子。”
圆圆使劲儿推开夏竹筠靠过来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个趔趄。
“少来这套,谁打你了,别耍无赖。”
“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女儿。”
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样地吐着沫子,她真是气得要昏过去了。
郑子云闭上眼睛。这形象太丑恶了。
“圆圆,别往心里去,妈妈这是一时的气话。”
他又往外推着圆圆。
“不要你说我也要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让我憎恶的、虚伪的家了。你以为我稀罕你们的地位,你们的房子,你们的生活呸!我不过可怜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该,您也是个伪君子。您明明知道妈的缺陷,您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从我懂事起,除了睡觉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办公室里。当然,您也确实忙。可我早看出来,不捱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您才不回来呢,就是回到家里,一头就栽进自己的屋子。可是当着外人您不是给妈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给妈开门,好像你们多么恩爱,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我妈爱您吗她只爱她自己。她既不爱您,也不爱我,也不爱方方。她什么时候为您的处境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妈,你不过把我爸当个牌位供着,有这个牌位你可以要车,要房子,摆部长太太的谱,到哪儿别管有理没理,人家得让着你三分。不然换了别人,凭什么拿着工资几个月、几个月地不上班你有假条吗啊你自己绫罗绸缎,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么哪个部长像他。”
圆圆走过来翻过郑子云的棉袄,棉袄里子便哗地翻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已经发黑的棉花。“你不给他买新的,至少也该给他补一补。你不补,有吴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啊”圆圆又抻起郑子云的裤脚,毛裤的松紧口破得像张鱼网。
“这毛裤还是一九七一年买的,从没给他拆过,重新织过。”
她又捏了捏郑子云的裤腿,“你自己摸摸,这条裤子有多薄了,它还暖和不暖和爸爸的毛衣,还是我给他买的……说出去,有人相信吗要不是我天天看着,连我都没法相信。你动不动就用香烟头烫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烫茶往爸爸脸上泼,就跟黄世仁他妈虐待、折磨喜儿一样。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绝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讲,你就肆无忌惮地欺侮他。你是个虐待狂。”
圆圆又转向郑子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对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么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学化,什么企业心理学,什么要尊重人,关心人,相信人,什么x理论,Y理论,z理论……就是不相信莫征是个好人。什么是偷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不属于自己,不该自己所得的东西归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妈的工资就是偷来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过你们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和莫征要过真正的人的生活,我们相爱,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奋斗,谁也不靠在谁身上吃喝,哪怕我们吃糠咽菜,可我们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妈,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回来求你的施舍,现在,话说完了,我要走了。“郑子云坐在圆圆书桌旁那张小躺椅上,看着圆圆收拣东西,奇怪,他不知为什么竟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觉得圆圆这样做合情合理,如果不从他对圆圆的感情考虑,他甚至隐隐地为圆圆从某种丑恶的桎梏里解放出来感到痛快。
圆圆反倒平静起来,她觉得感情上不再欠这个家庭什么,要是没有这个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犹豫,不好说走便走。她把那件浅蓝色的鸭绒登山服扔到一边去,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有着咖啡色和桃红色小花的旧棉袄,套在毛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显得窄了。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比较肥大的灯芯绒外套罩在棉袄郑子云明白,圆圆决不拿一件夏竹筠买的东西。他觉得难过,把孩子逼到这种地步。而且他了解圆圆是个犟牛,说出去的话决不会反悔,一旦决定什么,便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间,把他那件棉军大衣拿了过来,“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这么冷的天,你又老骑摩托,那小棉袄怎么能挡风呢”“不,我不冷。”
圆圆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是爸爸的。”
郑子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圆圆一把抱过棉大衣,把脑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呜咽,像小时候发了倔脾气一样,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哭着,然后呜噜呜噜地说:“爸爸,请您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家……”
郑子云心里涌起一片歉疚。正是由于他,圆圆,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会生活在这个家里,从而才发生这种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岛的误会,而他已经没有一点能力去改变这种不适应她生长的现状,刚才还一同参与了对圆圆的侮辱,虽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头开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来,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脚。
他把圆圆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短短的鬈曲的头发。有多久了他都没有这样抚摸过她的脑袋。是呀,她怎么就长大了呢,在不知不觉中。他呢,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老掉了。“唉,唉,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第四十四章
他不能像圆圆那样哇啦哇啦地哭。何况这一生,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哭过,别管心里多么悲痛,那眼泪悭吝得很,就是不肯落下来。此时,他只是觉得两腮上的肌肉一阵阵地酸痛。
摩托车那小小的红色尾灯早已看不见了。郑子云依旧站在冷风地里,痴痴地想着什么,又好像没想着什么。
是他在说话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吗这样的苍老:“圆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着他的怯懦。
为什么他刚才不敢说出这句话呢他怕,怕圆圆问他:“您觉得这个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吗”那他可怎么回答哟。
对了,圆圆说对了,他虚伪。除了他自己,大概圆圆是惟一看得出这一点的人。
刚才,圆圆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盖在心灵深处的虚伪,揭示得一清二楚。
为了对舆论维持一个体面的家,他什么都忍了,迁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时代对他的不忠实,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儿。
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气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因为爱昏了头吗不,她早已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和爱恋的人,他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说出许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观念,然而在许多时候,却是执行旧观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在为事业而献身的后面,没有一点对个人功名的追求吗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视这一点呢。哦,他怎样地为自己描绘着一张圣徒的像啊,为了头上那道光圈,他抛却了一个人的真情实感。
因此他没有圆圆的勇气。她可以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像圆圆那样,行吗郑子云渴望它,却又自己把它丢失。
他谁也不能怨。
挣脱外界的束缚也许并不困难,而在挣脱自身的束缚,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碍时,人们却常常失败。
郑子云真愿意年华倒转,像圆圆那样,一切对她要比对郑子云容易得多。
风吹得更紧了,郑子云觉得更冷,从脚尖一直冷到手指头尖,还有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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