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娘又是婚戒的,只少了一顶高帽子。
宾客吃茶,新人忙着照相。琵琶跟两个新的表姐坐一桌。
“我哥哥在那儿。”柳絮站起来拦住一个经过的年青人,“过来。”她道,“这是琵琶。”
她哥哥点个头,把她的椅子往外拉,柳絮一坐下,坐了个空。
她从地上爬起来,掸掸旗袍,转过身看后面是不是弄脏了。有人笑了出来。她红了脸,怒瞪他。
“就会欺负人。走开走开,不要你在这里。”她喃喃嗔道,偷看他一眼,看他的反应。不敢再多说。
吃了茶宾客又到一家旧馆子吃喜筵。琵琶还是同表姐一桌,她们让她挺称心的。应酬她们,让她觉得自己很有手腕,而且也喜欢她们,虽然她们是后母的侄女。她父亲结婚是他的事,与她不相干。跑堂的对着通到下边厨房的管子唱出菜名,划拳的隔桌吆喝,她跟着表姐一齐笑。一群表侄由罗明带领,到新人的桌子敬酒。新娘换了一件酱紫旗袍,长发溜光的全往后,挽个低而扁的髻,插了朵丝锦大红玫瑰。跟着榆溪挨桌向长辈敬酒,满脸是笑,肩膀单薄,长耳环晃来晃去,端着锡酒壶,倒比较像旗人,侧脸轮廓倒是鲜明,从头至脚却是扁平的。一张苍白的长方脸,长方的大眼睛荧荧然。他们并不到琵琶这桌来,都是些小辈。每到一桌都有人灌酒。珊瑚看他们过来了,站起来,一人送上一杯酒。
“喝个一双,”她道,“我再陪一杯。”
榆溪道:“我陪你喝一杯,她的酒量不好。”
“好体贴的丈夫。”罗侯爷夫人道,“已经护着人家了。”
“嗳呀,再喝一杯喝不坏你娇滴滴的新娘子。”又有人说。
“赏个脸,赏个脸吧!”珊瑚喊道。
新娘忙笑道:“我是真不行了。”
还是榆溪打圆场:“就一杯,下不为例。”
“我陪你喝一杯。”秋鹤在隔桌朝珊瑚举杯,“我知道你还能喝。”
两人都干杯,一亮杯底。珊瑚参加婚礼总是兴高采烈,才不显得自己的前途黯淡。经常是她领头闹,热活场子。今晚她半是为怀想露的婚礼与她自己的青春而饮。喜筵后,琵琶与陵同坐她的汽车到榆溪的屋子。侯爷夫人也同他们一块去闹新房。琵琶的新表姐没来。闹新房没有小一辈的份,让他们看见长一辈的作弄房事不成体统。有些人家谁都可以来闹新房,有时闹上个三天。“三朝无大小。”沈家唐家的规矩大。
侯爷夫人在幽黑的汽车里说:“我真不想来,可是秋鹤的姐姐直撺掇着要大伙来。”车里净是酒味。
“我反正躲不了,我该张罗客人。”珊瑚说。
“我本来是不来的,偏让他们钉住了,说是少了我没趣。”侯爷夫人道。
“你不来哪行,你可躲不了。”珊瑚断然道,打断了话头。侯爷夫人这么说只是表明她并不是倒向了新娘一面,不忠于露。可是她这人就是爱热闹。
“说句老实话,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她声音半低,嗤笑道。
“不但是老,还老气横秋,像是结过好几次婚了,说说笑笑的。”珊瑚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闹她有什么意思?人家根本就不害臊。”
“倒是,新娘越年青越害臊越好。”
“倒还是榆溪怪难为情的。”
“他倒是想要人闹。”
“这就奇了,闹榆溪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们坐一会就可以走了。”
寂静片刻后,侯爷夫人这才想起两个孩子也在。
“嗳,琵琶。”她说,没了下文,跟在婚礼一样,想不起能说什么。
“嗳,明天你就有见面礼了。”她又说,“还没见过面吧?”
“没有。”琵琶说。
“两个孩子怎么叫她?”侯爷夫人掉转脸来问珊瑚。
“叫她娘。”
“亏得可以叫妈也可以叫娘,就是绕得人头晕眼花。”侯爷夫人喃喃道,又吃吃傻笑。以前没有离婚,后母总在生母过世后进门,没有称呼上的问题。
“是媒人出的主意。”
“媒人考虑得倒是周到。”
“我看是不会有见面礼的,这一向能省则省。”
“他们不是照老规矩么?像闹新房。”
“不花钱的才照老规矩。”
别的汽车先到达了,红砖门廊灯火通明。
“新娘回来了?”珊瑚一头上台阶一头问道。
“新娘回来了。”一个缠足的大个子妇人答道,立在台阶上眯着眼笑。琵琶没见过她,一时间还以为走错了屋子。
胖妇人带客人进屋,吸烟室敞着门,特为结婚重新布置了,烟榻罩着布,摆了垫子,烟盘收走了。琵琶与陵回自己房里。
“我不用进去吧?”琵琶问何干,对闹新房倒有些好奇。
何干微摇头,眼睛闪了下,不算眨眼。
“那个老妈子是谁?”
“是潘大妈,太太的陪房。”
忙着送琵琶上床睡觉,还得忙进忙出,回应新来的阿妈的呼救声,机敏又快心的样子。琵琶知道何干脸上是笑,心里却发烦。新太太进门就会有全新的规矩。
隔天早上潘妈拿心形洋铁盒装了喜糖来给琵琶和陵。还有许多分送给所有亲戚的孩子。
“这些小盒子真别致。”何干道,“以前都是绣荷包装喜糖,盒子更好。”
“麻烦少。”潘妈道,“喜糖送来就是装在盒子里了,省得再往荷包里装。”
琵琶吃了几个,剩下的都给了何干。
“这盒子倒方便,装个小东西。”何干说。
“那你就留着吧。”
琵琶与陵直到午餐时间才见到新娘子,在餐室等他们下来吃饭。老妈子们预备好了一张小红毯。两个人磕头,依何干教的喃喃叫娘。
“嗳哟。”新娘子发出礼貌的惊讶呼声,身子向前探着点,伸出手来像要拦住他们。
就跟向先生磕头一样,琵琶心里想,做个样子。这如今她大了,知道并不存什么意义。她笑着磕头,觉得脸皮厚了,尽量慢着点。站起来后又向榆溪磕头,喃喃说:“恭喜爸爸。”
榆溪略欠了欠身。然后是仆佣进来行礼,先是男人半跪行礼,再是女人请安。
大家坐下来吃饭。荣珠夹了鸡肉放进琵琶和陵的碟子里。榆溪说话她只含笑以对,说的都是亲戚,偶而打喉咙深处嗯一声。
午饭后新婚夫妇出门。琵琶溜进了客室。预备有客来,搁了几盆菊花,此外仍像是天津的旧房子,赤凤团花地毯,王发摆设的褐色家具,熟悉的空屋子味,不算是尘灰吊子味,却微带着鸡毛掸的气味,而且弥漫着重重的寂静,少了大钟滴答声,别处也能听见这寂静。房间使她悲伤,可是她喜欢这里。她拿桌上的糖果吃。陵进来了,瞪大眼睛笑着,意味着“怎么回事?”
“好吃,就只有这些。”她拎着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格力糖的鱼尾巴。
四个玻璃盘里的糖果陵都拿了,显得平均些没动过。可是只有巧格力糖好吃。两人费力咬着中央的坚果,吃了一嘴的果仁,觉得受了贿赂。陵不看她的眼睛,知道视线相遇她或许会露出讥诮的笑。他们听见有人进来,并不转头,羞于人赃俱获。
潘妈进来了,脸颊红润润的,小脚扛着一座山。
“吃吧,多着昵。”看见桌上的蓝玻璃纸忙说道。
两人又吃了一会,才不显得心虚。潘妈拿了个大罐子进来,再装上糖果。
“吃吧,”她不耐的催促,“吃吧。”抓了一把巧格力糖搁在他们眼前。
何干进来同潘妈说话,也没叫他们留点肚子吃晚饭。两人自管自吃着。
是贿赂。他们觉得廉价,倒许还上了当。琵琶站起来上楼去了。陵也跟着上去。
十五
何干每天问琵琶:“进去了没有?”指的是吸烟室。
“没有,说不定他们不要人去搅扰。”三餐见面尽够了。她不像何干,知道有蜜月。
“你又不是外人,他们欢喜见你,进去说说话。”
“等会吧。”
“他们起来一会了,现在正好。”
有时候琵琶说:“等会吧,有客人。”
“没别人,就是你六表姑七表姑。”荣珠的异母姐妹。“去跟她们说说话,亲热一点,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等一会。”
半个钟头后何干又回来了,低声催道:“进去。”
“知道了。”
她立时站了起来,省得还得解释,有些话委实说不出口,可是一见何干的神色便知道不需多言。两人有默契。就如俗话说的:
“打人檐下过,哪能不低头?”
琵琶每天总在她父亲后母躺着抽大烟的房里待一些时候,看看报,插得上嘴就说两句话。她不觉得难为情,换了何干她却觉反感。何干回话总是从心底深处叫声“太太!”老缩了,像只大狗蹲坐着仰望着荣珠。太两样了。琵琶总以为她不愠不火,这会子却奴颜婢膝的。
拿不定荣珠的脾气,何干对陪房的阿妈仍旧很客气,荣珠的母亲搬进来住,也只敢皱眉头。她的母亲是姨太太,说亲的时候始终不出面,婚礼上琵琶也不记得见过她,虽然她一定也在。
“老太太!”何干这么称呼她,总像一声惊叹。老姨太显然是极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摇摇摆摆迈着步子,矮小,挺个大肚子,冬瓜脸。虽说女大十八变,琵琶就是想不通会有谁愿意纳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里给讨的。荣珠的父亲在前清出使德国,甚至还带着她。出使蛮邦生死未卜,朝廷命妇还许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里。姨太太吃惯了苦,从前家里在北京城赶货车。对外就说是大太太,却不让别的老妈子们看见。
“公使馆的舞会可热闹了。”夏天有个晚上她坐在洋台上回忆往事,琵琶与陵也在。“楼上有小窗户眼儿,看见下面那个又大又长的房间。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嗳呀!那些洋人都搂搂抱抱的跳,还亲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细,胸脯都露出来了,雪白雪白的,头发戴满了金钢钻,嗳呀!我还学了德文字母。”她神往的说,小声背诵:“啊、贝、赛、代。以前记得的还多。唉,不行了,记性坏了。”
“闹拳匪的时候我正好像你这么大。”她跟琵琶说,“那时候我们在北京,大门上了闩,扒着栅栏门往外看,看喔,义和拳喔。”
“不怕让人看见?”琵琶问。
“怎么不怕?吓死了。”用力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