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校长马上教育他,别将乱七八糟的事与界岭小学混为一谈。
余志很忧伤地回屋,余校长心里承认,儿子开始懂事了。
孙四海突然放下笛子:“还是王小兰说得对。除非上面让我们三个人一起转正,否则谁也当不成公办教师。”
邓有米不停地摇头,觉得事不至此,这一次如果蓝飞没有违反道德,不是余校长,就是他,再不就是孙四海,总有一人能享受这份幸福。
余校长苦笑着说:“难怪孙老师十几年痴心不改。王小兰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邓有米说:“这要看她是善解哪个人的意了。”
余校长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就说这次的转正指标吧,反正我是不会要的。如果我要了,对得起你们二位吗?邓老师,我想你也是如此。我不要,让给你,一想到还有孙老师和老余,你会心安理得地填这个表吗?”
刚开始邓有米还嘴硬,说他才不管有几个指标,只要是到手的东西,就决不放过。余校长轻轻一笑,他就软了下来,小声骂了一句粗话,抱怨老天爷为何要让自己遇上余校长和孙四海,而不是望天小学的胡校长。
余校长继续说:“我就晓得你下不了这个手。我不要,你也不要,就剩下孙老师了。不信咱们就试一试,真的到了这一步,就算我俩磕头请求,孙老师也不会答应。若是答应了,他就不是王小兰所爱的孙四海!”
孙四海有苦难言,王小兰的确这样说过,最应该转正的人是余校长,其次是邓有米,假如孙四海想超越他俩。哪怕一下子成了大学教授,她也要蔑视孙四海,连他的笛声都不会再听了。
余校长最后说:“在省里我就想清楚了。所以,我也懒得去争这些了。”
余校长将万站长的第二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没有一点编造地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邓有米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开大会当众宣布,不能只通知某个人。所以,他还是怀疑万站长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蓝飞有机可乘。
孙四海不想再说这些,将话题岔开:“我注意到蓝小梅临走时的眼神,很是含情脉脉呀,只是没看清她在瞄着谁。”
邓有米说:“不是你,就是老余,总不会是我吧!”
余校长乐哈哈地说:“那也不一定,你这个偏房想转为正房,不正演着一出好戏嘛!”
晚上,几个人索性在余校长家小聚。喝了点酒,大家心情复原,开始认认真真地谈论下学期的工作。按余校长的所见,省实验小学,最大的不同就是学生们几乎都在校外参加各种培优班学习,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莫不如此。这类培优班全是收费的,价格贵得惊人,界岭小学当然学不了。倒是叶萌的遭遇对余校长很有启发,界岭这儿,山高皇帝远,人心所向,重在天伦。
大家说得好好的,孙四海又开始扯闲话,他说余校长不再是老狐狸了,而是狐狸精。老狐狸只会骗人,狐狸精却能迷人。孙四海一说,邓有米就笑起来。原来,他俩之前就商量好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理余校长那一套,先往乡里闹,乡里解决不了,就去县里,再不成就去省里,总之不能被人骗去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余校长突然担心起别的事情来,他要孙四海千万别再拿蓝小梅开玩笑。孙四海立刻板起脸,说以后再也不了。邓有米却笑着说,人家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在乎几句没油盐的话。
余校长想笑又笑不起来,直到睡着之后做起梦来,才好好地笑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一起下山去乡里集训。
神情忧郁的蓝飞在细张家寨等着他们。到了乡教育站,早早赶来的民办教师们正围着万站长诘问不已。万站长反复说,这次集训,特意多安排一个程序,让所有到会的老师用无记名投票方式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测评,如果满意度达不到百分之五十,他就辞职,回界岭小学教书。尽管这样,大家还是不满意。看见余校长来了,带头的胡校长更起劲了,非要余校长在同病相怜的民办教师面前讲几句。
余校长就将界岭小学民办教师转正情况对大家说了一遍。
听说他们一致同意将机会让给蓝飞,民办教师们突然安静下来。
余校长就将省报王主任写的那篇文章主要内容复述了一下。他特意说,王主任很想将民办教师形容成当代的民族英雄,因为怕犯忌讳,最后落笔时稍收了一点,但也是很了不起的民间英雄。大家听了余校长的话,眼圈都红了。最后,余校长说:“我就不相信那些制定政策的人,会对民办教师的贡献始终视而不见!”
危机四伏的教师集训,突然变得风平浪静。
虽然民办教师们不再为难万站长,计划中的民意测验还是照常进行。投完票后,大家推举胡校长上台监票,余校长唱票。最终结果是,万站长既不用辞职,也不用去界岭小学教书,还是继续当教育站站长。
集训结束后,蓝飞没有跟他们一起回界岭,一个人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路过细张家寨,老远就看到蓝小梅在家门前站着。邓有米朝她招招手,她也不理。走出很远,再回头看,蓝小梅还在那里站着。
余校长认为蓝小梅在为蓝飞的事发呆。
孙四海却说:“我听到她在骂余校长:不就是当了个谁也瞧不起的破民办教师吗,干吗要做出一副伟大的样子!等娶了我这个资深美女做老婆,若是还将转正指标当成烂树叶,夜里不让你上床!”
余校长想不笑,却没有忍住,大概是笑得太厉害了。后来觉得有些头晕。
秋季开学之前落雨,而且是暴雨,这种情形非常罕见。
暴雨落了两天还不见停。暴雨肆虐的第一天,余校长他们见势头不对,就分头下去通知学生,明天不用来到学校报到,后天准时到校上课就行。哪料到,第二天暴雨更甚,山上山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急流。他们只好又将远远近近的山村重新走一遍,告诉学生们开学时间再顺延一天。第三天下午,已经不能用暴雨来形容的暴雨疯狂到极点,正当所有风云、林木、山体一齐呐喊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击中后山的那座石峰。解体后的巨石顺着山坡滚下来,临近学校时,正好弹起来,穿过屋顶,将六年级教室的讲台打桩一样砸进地里。然后就地
打了一个滚,破墙而出,十分精确地安卧在旗杆下面。
界岭小学的房子是“文化革命”后期修建的,原准备安排一批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后来,叶碧秋的外公决定将这些闲着没用的房子改造成小学。他曾惋惜这批知识青年中途变卦,说好要来,却又不来,如果来了,界岭的文化面貌肯定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叶碧秋的外公当村长时,正是越穷越有威信的时期。他往乡里跑一次,再往县里跑一次,就将知青点要来了。代价是,将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指标都给了别的村。叶碧秋的外公力排众议,让大家相信,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的人,只能成为界岭的生产关系,无法产生生产力。知识青年一来,既扩大了生产关系,又增加了生产力,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多少年之后,当大学生人数就像物产一样成了各地攀比指标后,在各种报表上,工农兵大学生也既是生产关系,也是生产力。虽然如此,也没有人说叶碧秋的外公在决策上犯了错误,却说是上级领导同知识青年一起欺骗了界岭人民。房子还是新的时,县里还记得打招呼,让村里代为管理。那一年,叶碧秋的外公擅自决定用知青点的房子,办一所自己的小学。村委会有人建议还是请示一下县里。叶碧秋的外公说,空置的房子垮得快,用来办学校则是养房子。
当年,知青点的房子一定要盖成红色的。为此,界岭的男男女女都到乡里去挑红砖。那时候,这房子是这一带山里最漂亮的,有一阵,大家将它叫做红砖屋。二十多年了,别的公屋早已破烂不堪,学校的红砖屋,再用十年也没问题。界岭的事有些是没道理的,譬如,老山界上的大庙,既得神灵护佑,尘俗之人也爱护有加,每隔三五年仍需整修一次。反而是一年到头总有小学生捣乱不已的红砖屋,这么多年,基本上没有大修过。所以大家认为,读书的人养房子。
霹雳震响之前,余校长正在和余志说话。余志昨天就要去乡初中报到,被余校长拦住了。这会儿,他又要下山,余校长仍旧拦着,一定要等李子来邀他才让走。霹雳一响,刚刚还说暴雨没什么可怕的余志,情不自禁地钻到余校长怀里,依偎了片刻,余校长便推开余志,拉开虚掩的大门,正好看到巨石在电光进发中自天而降,又从教室里破墙而出,翻了几个跟头,挨着旗杆不动了。风雨中飘荡着一股强烈的硝烟气味。余校长抱着自己的头,不是害怕,而是头晕,等到蓝飞出现在门口,才在心里叫一声:“惨了!”余志双手抱住余校长不让他冒雨出去,说这是近地雷,非常危险。
余校长正在犹豫,从后山传来隐隐约约的叫喊声。
余志也听见了。而且还分辨清楚了:“是孙老师!”
余校长果断地推开余志,操起一把锄头,一头钻进暴雨中。余校长顾不上说什么,一挥手,示意让蓝飞跟上,一起往后山去。找到孙四海时,他正在自己的茯苓地附近拼命地挖排水沟。
霹雳震响之前,孙四海就上山了。雨太大,他担心再过两个月就要收获的茯苓被山水泡成汤。孙四海亲眼看到,一道惊人的闪电将山野照得通透,在接下来极为黑暗的瞬间里,他感到天地都麻木了,伴随着这感觉的是一道更加惊人的闪电。孙四海坚信没有听到巨响,因为自己就是这巨响的一部分。他只看到山顶上那座石峰,无声无息地塌下来,巨石顺着山坡往下滚,每一次腾空都有闪电映照。
余校长和蓝飞赶来时,孙四海的听力还没有恢复,只能指着倒在排水沟上的两棵大树,示意这些也是被雷电击倒的。情况紧急在于,半个山坡的来水,应该是顺着排水沟流入旁边的峡谷,可是倒下来的两棵大树像两座拦水坝,将排水沟堵得死死的,浑浊的山水改变流向,顺着树干涌到学校这边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