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粟内史李立清即刻从人群中出列,对上作庭礼道:“回陛下,大致原因如此。不过臣下以为,这与我朝农司官署的设置也不无干系。”
“噢?”老皇帝听之有意,面上不动形色:“你说说看。”
“治粟署掌诸谷物监管赋税,行纳税之职。向来是以朝廷所定标准分秋夏两季对下征缴。然农事乃听天行事,水利兴则物产丰盛,土地瘠则颗粒无收。今年赋税,各户五石,有人能缴有人不能缴。或依助肥沃土地或水利便之,其公平性早已不能同语。所以对良田的争夺或资源的占用一直以来为矛盾之重点,可以说不能全怪百姓。”
“李卿的意思是,赋税与水利没有结合实处,标准定得不合理?”皇帝的表情有些古怪,分不清是愠怒还是伤神。
李立清手心起了一层汗,连忙回道:“也不是,只是赋税之事,为此多有变故,故而陈情,望陛下开恩。”
皇帝沉默了少许,看向庭下众臣,郑重道:“战时为壮扩军事,政策有所不同,显然现在老百姓更倾于安居乐业。不知道众卿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妥善处理其中矛盾?”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倒不是想不出法子,而是对这种麻烦不讨好的差事敬而远之,不想掺和。
这种如出一辙的讳而不言,令朝堂氛围多有尴尬。殷世煊从缄默无声的队列中请出,尽量将这氛围维持在一个其乐融融的虚象下,请道:“父皇,儿臣愿意一试。”
二公子殷世栎此时赤丨裸裸地瞟了这个方向一眼,随后将目光收回至老三的身上略微停顿,最后又在视若无物的转换中恭敬地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其中傲气不一而足。
皇帝对殷世煊今日所说最长的一句话颇有兴趣:“太子有想法?”
殷世煊答道:“谈不上想法,儿臣尽力为之,配合李内史将分田赋役之事调整些许,希望对国事有所裨益。”
皇帝点头道:“也好,这件事你先与李卿商议,随后递交方策于朕。”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散朝过后,李卿留宫,御书房议事。没有异议的话,就先散朝。”
皇帝忍着嗓子咳嗽了两声,后事没再多说很快就下了朝。百官无一不哑然,实不知陛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四弟!”细碎的步子从身后传来。殷世煊从建武大殿出来,正有心思,突然被其打断。
“三哥?”
眼下过来的正是三公子殷世琭。他眉眼清和,所有人都觉他与殷世煊长相有几分相似。但他身上缺失了殷世煊那种淘浪历海的沉淀感,与殷世煊不同的是,他面容清臞,更似贴合书生秀气。
手上把玩着一串羊角珠手持,晨光初晕下,珠子清透亮澄的光芒愈发传奇。手珠的主人小跑着靠过来,气喘吁吁中笑脸盈然。
“四弟,虽然有些迟,但还是恭喜啊,双喜临门。”这是客套话,殷世煊能听得出。
“多谢三哥。”却见他身边并无黄门,便又问:“三哥有事?”
“三哥没事,反倒是你心事重重,是不是新婚大喜想着弟妹啊?”他刻意拉长语调,像戏台上唱秦腔的小生。
殷世煊确实想着廉幽谷一人待在承明殿的事情,但并非殷世琭言下之意,其实也是因为担忧,“三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戏笑间殷世琭迅速往手心揉了两粒羊角珠,凑近殷世煊身边压低声音道:“三哥问你一事。”为了不让世煊多心,他又解释道:“不是蒜头梆的事……我听闻弟妹来自房陵,是廉府家二小姐?”
殷世煊领会笑了一声:“是的。”
“我听说弟妹闺名叫幽谷?”
殷世煊记不得这位三哥什么时候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一面理着思绪一面应道:“没错,名叫廉幽谷。”
殷世琭闻之两眼一颤,明晃晃得跟玻璃珠似的,开心得语无伦次:“好好,你好好待弟妹,是这个就好。”手中珠串快速地在指尖搓轫过去,也顾不得殷世煊看他的眼神,连连将他推走,“你去,你去,不用管我。我这里还有事儿呢。”说着倒真的遁走了。
殷世煊望着这位本不亲近的三哥走远,不知为何,心里却浮起一丝不详的念头。
~
卯时,向来是皇后为太皇后祈福诵经的时辰。承明殿是内宫之主的待客正殿,寝殿在内,经堂又在膳堂之最后。所以从五更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里,廉幽谷根本连正主都没来得及见上。
漫漫时长,幸有自己随便找些事情做了打发。也没有想到过先在偏厅小歇一会儿,很实在地站在殿中央,等她的夫君到来。
卯时刚过一刻,殷世煊果然下朝来承明殿。今日乃新妇初拜长辈,礼仪诸事不说,确也是殷世煊成家立太子后第一次以儿子的身份和二圣相处,确实重要得紧。
方一进门,殷世煊身后众人便开始各处忙活,端水,净手,脱帽……可是忙着忙着,这位殿下突然发现等在殿内的夫人些许不对劲。推开众人,清理完整视线,殷世煊喉间便一阵干燥,一路向前压抑地急喊着:“廉幽谷!”
廉幽谷转过头,一双眼珠子生怕不能惹起殷世煊更大的怒火,笨拙地眨又眨,笑嘻嘻上前扑来:夫君。
但她夫君的脸色真的很不好看。奋力挥手让所有人等退开,上前捏住她的肩骨问:“你的衣服呢?”
☆、捣蛋之一
“你的衣服呢?”
廉幽谷瞅瞅身上——衣服可不是还在嘛!
雪白的中衣是上好浣丝棉制成,厚薄适中,外表平滑。单从布料上看并不是什么抢眼的珍稀物,但裁衣上身后垂感极佳,总能将女子身姿勾画地婀娜玲珑,达到欲遮还羞的视效。尤其类似廉幽谷身形娇小的这种,曲线娇柔,效果更佳。
殷世煊仔细地瞅着衣衫不整的身子板,微透的丝线网格间渗透出不少内兜的绣纹,花样或鹅黄或嫩绿。如果不是有他将光线从她面前隔断,位置相隔再远些,几乎是“一览无余”。
“出门时是什么样子的?”殷世煊不忘四处搜寻那件璎贝络芸袍的踪迹,回过头时捏在肩头的双手不自觉紧了许多,语气也更为生冷:“你把外衣脱到哪里去了?”
虽然殷世煊的动作有些粗鲁,但廉幽谷还是很乐意被他这样近距离抱着。心里也惦念着回忆自己刚才究竟把衣服放在了哪里——毕竟好像去的地方还不少咧!
“翡翠!”
殷世煊连唤了两声,翡翠才慌慌张张从外殿跑进来。双手湿漉漉地,似没来得及擦,“太子殿下,婢子在,婢子在。”
“你们是怎么伺候娘娘的,不知道今天是来面见二圣的吗?这样成何体统?”
翡翠未来得及喊冤,殿内、殿外同时响起两道大监高亢嘹亮的通报声。
“皇上驾到!”
“皇后驾到!”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除了廉幽谷,所有人的眼皮都不约而同扯了一下,很要命的那种。翡翠更是在这眉睫之际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喃喃哭哝:“怎么办,怎么办,殿下,婢子真的不是故意的。”
殿外御前大监的乌纱已经冒出个尖头儿,其后浩浩荡荡的脚步声接踵而至,留给殷世煊思考的时间其实所剩不多。
“你们都回到原位去。”说罢,殷世煊揽袖将腰间之秋兰玉佩取下,匆匆交给洗马。解带玉封,没来由得一把扯下身上织锦衣袍,鼓飞在半空之中。在那个角度里,脱掉盘云广陵袍的殷世煊同样也只附着一身雪白中衣,脖颈修长,似镀了一层清釉薄膜,包括脸庞和鼻翼轮廓都修饰得白皙无比。
廉幽谷眼珠子都看直了,待下一秒,殷世煊的衣裳更神乎其技地搭在了她的身上。虽然大了一圈儿,但和白衣的“坦诚相见”比较起来,确实得体不少。那人为她穿衣叠袖一气呵成,动作娴熟,一切完成之后甚至于气息都不所动,全然没有痕迹。
也正在最后一幕仓皇落定之时,皇帝从殿外而来,皇后从寝殿移驾,二圣几乎是同时抵达了承明殿大厅,仅看到了他们所呈现的一幕。
皇帝口里头本来还打趣着:“这是谁放了个梨子在门口……”话音未落,便为眼前二人衣衫不整之形象弄昏了头,“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正巧也从内廊出来迎驾,不想他们正在说话。凤眼带笑,很和适宜地将话题岔开去,带着后生们先拜见了皇帝。
“臣妾给陛下请安。”这份雍容端庄与和静温婉来得恰是时机,如破天一语直醒众人肺腑,给陷在水深火热的人指派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受这根稻草的提点,衣不着体的殷世煊立刻抓住廉幽谷的手在皇帝面前行了万福礼,身后宫女及内监也立刻跟随行大礼。整个承明殿噤若寒蝉,突然变得局静下来。
皇帝一双老道的精眸在殷世煊白净的中衣上滚过一个来回,装作没有瞧见,对所有人道:“起吧。”
随后和皇后一起入上座。
不等皇帝开口斥责,皇后便先埋汰这位新晋太子,对皇帝道:“瞧这小俩口,好不容易成大人,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在长辈面前真真像个孩子样。 ”
皇帝额上的抬头纹稍有舒缓,还是哼了一句:“是啊……世煊,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儿臣失仪。幽谷方才身子不适,衣袍有秽。儿臣一时心急,思虑不周,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了,还望父皇母后恕罪。”廉幽谷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的夫君,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睁眼说瞎话?
皇后接过话道:“小俩口相敬如宾是好事,但你身为太子,言行得失还需多加注意,礼不可废。”
“儿臣行为欠妥,谨记父皇和母后教诲。”
谢恩时,廉幽谷看见殷世煊的表情有一度复杂的变化。目光对向高座时神情又恢复了正常,甚至挂上了她从未见过的一张慈目笑脸,很是平易近人。
~
皇后命宫女从寝宫中挑来一身干净衣裳,廉幽谷于偏殿换好,又将殷世煊的衣物物归原主。二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