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不可能?外国很多食肆都是这样。”
“你不是只看了一两本经营食肆的指南,就是在吹牛皮。这种生意算盘在香港根本打不响。这个城市的地产早就给炒卖到不合理的地步。一旦我把店铺卖了,这辈子就休想再买回来。以后我要开店,就一定要支付昂贵的租金,增加经营成本。待我生意稍有起色,续租时业主便提出天价的租金,结果只有连锁饮食集团可以承租经营下去,小本生意根本负担不来。这是小学生也知道的道理。”
她闻言后,脸上仍挂着笑容,非常镇定道:“你大概还没有想到我们愿意付出多少钱,所以才会这样说。”
她拿出计算器,在上面按了一个数字后,把机器掉转给我看。
“我不敢说是一笔很大的钱,也许在你心目中只是小数字,不过,你算算看,你也许工作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我同意,八位数的数目,就算不是美金不是欧罗不是英镑而只是港币,也是一笔大钱。
“如果在瑞士银行开投资账户,就算每年回报只有5%——已经是非常保守了——你这辈子可以完全不必上班,更重要的是,不必受气。这年头,做上班族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她说时语气诚恳,我相信是她坐下来后说的最真实的话。她这说客的任务肯定也是压力千钧。
不过,我也知道,如果她能说服我,赚到的佣金,可以让她买一打像放在她大腿上的名牌手袋。
“你说的我明白,清楚得很。”我点头。
“另外也要对你说,我虽然没有苦心保卫我的祖业,但我看过很多外国的个案,他们的经验也许值得你借鉴和参考。很多这种老行业,最终都是要关门大吉。卖云吞面固然不是夕阳行业,但经营手法一定要改革。问题是,一百家店里,只有不到十家可以改革成功,其余九十几家最后都是结业收场。”
“我就是要做那十家。”
“每个打算拯救老店的人,都要付出十多年的心血,但成功不是必然,还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很多人投掷了一生的青春,最后还是难逃结业的命运,这是为什么?我不敢断言,但我敢劝你一句,也许你的努力,只是把面家的寿命再延长个十年八载,最后还不是要意兴阑珊离场。”
“起码我努力过。”
“证明给谁看?到时发展商未必愿意付出这么好的价钱。为什么不现在就把这笔大钱存到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做投资钱滚钱?而且,你为什么非要继承云吞面店不可?这是压力!你也可以有自己的梦想去实践,有自己的事业去追求,拿到钱后,你不必一定要再卖云吞面,你可以开自己的公司做其他生意,像在网络世界里,以面对这个宅世代和宅经济。总之,有了钱,你的想法不再受限制,绝对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听到这里,我才开始有点动摇。
大姐姐的话,开始有说服力,但与她的美貌无关。
她的说法刺中我心底里某种尚未完全发酵的想法。
我又喝了口奶茶,反复细味她的话。
——这已不只是一个商业决定,而是涉及某种形而上学的范畴。
——人应该拥有自己意志。
就算不用存在主义那个“存在先于本质”的说法,只要想想武侠小说里的大侠可以不受拘束自由自在闯荡江湖就是了。
——你应该追求自己的梦想,而不是让家族的枷锁加诸身上,默默承受而不自知。
她也喝一口绿茶。
“如果你也有意思的话,我可以替你再争取多一点钱,就当我们是朋友。当然,别告诉我公司。”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答应。不过,她这说法也许只是游说策略。
她自有讨价还价的底线。
不过,她说的话有一点绝对不假。收了这笔钱后,面店确是没了,但烦恼也一了百了,很多事情变得轻松起来。
我甚至不必分心参加“拯救老店爱作战”,可以专心学业。
“你不必答应我什么。反正,最后签名的,还是你的父亲。他不会听我们说的话,但绝对会听你的道理。”
我同意,他们非常了解父亲,知道对他无从入手,所以从我这儿子入手去攻坚。如果我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们绝对会逐个击破,用我们建立包围网来对付父亲。
在大学的领袖学课程的工作坊里,我们操演过这种游说技巧——有同学还打趣说,不过是取材自中国古代的外交手腕“以夷制夷”。对此我没有意见。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不是我,我是受力的一方。
离开前她说:“你什么时候有想法,都可以打手提电话找我,多晚都可以。有时真要待夜阑人静,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把事情想得清楚。到时候我会开车来接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
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大姐姐暗示我们可以在收购以外发展不寻常的暧昧关系。
她问我要不要开车送我回店里,我说不用了,不想让父亲看见我和她在一起。我敢写成日记,是因为父亲从不上网。他不是不会,而是不喜欢。网络世界是新世代的象征,和地产发展公司一样,对他来说,都是威胁。
【日记·回复】
“真高兴你这么快就找我。”
我和“大姐姐”又到了上次见面的那家茶餐厅,坐在几乎是同一位置,也几乎点了同样的食物。
她还是点绿茶,我点的还是常餐,不过通心粉换成了公仔面。
“你和你父亲谈了?”
“还没有。”
她稍一迟疑,才问:“要不要我帮忙?或者教你一点策略?”
“这倒不必。”
跟上次见面不同,这次她身上多了香水的芬芳。难道她竟然想以香水攻势对付我?!
我只是大学生,出招不必如此狠辣!
这香水的味道浓烈得很,年轻的女子根本不会喜欢用这个。我凭直觉——谁说男人没有——觉得她少说也比我年长十年以上,而且很可能是“败犬俱乐部”的终生会员。
“真的不必?或者由我直接向你父亲说。”
“不用了。我妈死了十多年,我爸一直清心寡欲,也不受女色引诱。你的美人计对他没效。对我,也许还有点用。”
我笑说,没想到大姐姐竟然脸红。
趁她脸上飞霞未褪,我问:“去过镰仓没有?”
她一愣,很快眼睛放亮,“在东京市郊,我去过看大佛。”
“在JR站附近的鹤冈八幡宫,门前有一条很长很宽阔的大道,种了很多樱花树,还有几家老商店,都残旧得很。大部分都没再做生意,这些店门口都竖了牌子,说明是日本政府指定为‘国家重要文化遗产’,还附上简介,叙述以前从事什么生意,有些还可以追溯到明治时代,换句话说,已有过百年历史。”
她终于明白我想说什么,也没有打岔。
我继续道:“去到日本,看到一些老店,他们都会很光荣地在招牌下说明自己创业于明治,或者大正,并不以老店为耻,或卖掉套利。你有没有看过山崎丰子的小说《花暖帘》?在故事里,大阪商人即使面对火灾,生命再危急,也要把商户的招牌抢救出来。招牌旧了,也不能乱丢,会放在店里供奉。”
“不过是招牌。”
“不,不只是招牌,而是家里几代人的心血,也是文化传承。我们这城市之所以一天比一天变得面目可憎,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人家的视野和文化沉淀,我们只顾眼前利益,心中只有快钱。走到街上,没有老店,举目所及的全是连锁集团的店铺。他们不是建设这城市,而是消费和消耗这城市,把我们文化里的一切价值全部掏空。除了赚钱,没有其他。”
我站起身来,继续道:“其实我只不过想拥有自己的一家云吞面铺,做点小生意。在外国,有自己的店过过老板瘾是很轻松平常,失败是另一回事,但在这城市,却艰难得要紧。我只是想实践自己的梦想,你们却千方百计用尽威逼利诱阻止。”
她也站了起来,“不,我们不会威逼。”
“你是睁大眼讲大话,还是真的不知道?你们这些收购公司就像美国,会用《经济杀手的告白》①里说的招数来对付我们。你是最早派来的经济杀手,只是做说客,说辞漂亮,仿佛全是为我着想。我要是听你的话,就几乎要认你做再生父母。要是我们不答应,你们就打电话去政府部门投诉我们的卫生出问题,要我们无法做生意,甚至指楼宇结构有问题,必须马上搬走。要是我们还是拒绝,你们就会出杀着,叫黑帮出手,放火烧铺,绝不留情。”
“①Confessions of an Economic Hit Man,作者为John Perktns。”
她忙摇手,“我们才不会这样,你电视电影看太多了,那些情节都是虚构的。”
“是不是虚构,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就当是虚构好了,但我的梦想却是真的。你们开的价钱很吸引,但梦想无价,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梦想,所以我绝不会卖掉我的梦想,更不会待价而沽。”
我没有向她道别,便头也不回离开了茶餐厅。
现在回想,也觉得当时有点冲动。
不过,要是重来一次的话,我深信自己还是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决定。
所以,收购的事我已否决。我会努力为来记面家打拼,也会参加“拯救老店爱作战”节目,希望你们会支持。
另外,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必多说,必和土地发展公司有关。这点毋庸置疑。
【我·唐楼·消失的门】
——难道就如主人所预言,如今的一切追杀什么的,都是地产发展商或土地发展公司的所为?
我无暇分心推敲黑手到底是谁,逃亡本身已经够忙了。
如果你连命也无法留着,猜出黑手有个屁用?连最小份的安慰奖也没有。
我和Lin离开她家,奔下楼,穿过两条街,迎面而来的又是几个小混混。
“三,四。三,四。”
“真人示范,完全体验。”
“超现实感受,无与伦比。”
我们钻进另一幢唐楼,门口是一列乱七八糟的招牌:毒品、冒牌货、虚拟性爱,还有其他种种违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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