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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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分机-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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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她苦笑着说,“夫人一定也去过沃斯先生的服装店买过东西!先生,这让我都感觉自己品味不错了,n'estce pas?”

弗雷泽没有说话。他略微有些疑心。这名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材苗条,一头金发,穿着倒也体面,只是她戴了手套的手指上还套着三枚金戒指,线条美妙的耳垂上还挂着一副金银细丝玉坠,嘴角还恰到好处地点了一颗美人痣。而且她那双了大大的蓝眼睛,总有一股邪行劲儿——那眼神似乎在说:我认得你,臭警察!

“先生,我能跟您一起在这里等着夫人吗?我想请夫人为我签个名,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

“去拐角那边吧,”弗雷泽点头说,“蒸汽车那里。”他伸出左臂,把手杖夹在右侧腋下,手轻轻握住杖头。在埃达女士出来之前,沿着马路走几步应无大碍,他想好好观察一下这个陌生女人。

他们停在路边,一坐三角形法式煤气灯下。“能听到伦敦人讲话真好,”那女人讨好地说,“我在法国住得太久,英语都不太会说了。”

“哪里,您说得挺好。”弗雷泽说。这女人的声音的确很动听。

“我是图纳钦夫人,”她说,“西比尔·图纳钦。”

“我叫弗雷泽。”他鞠了一躬。

西比尔·图纳钦摆弄着她的羊皮手套,就好像手掌在出汗一样——今天很热。“弗雷泽先生,您是她的守护骑士吗?”

“夫人,我恐怕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弗雷泽礼貌地说,“图纳钦夫人,您住在巴黎吗?”

“我住在瑟堡,”她说,“但我还是赶来了。一大早就坐快车,就为了来听她讲课。”她顿了一下,“结果几乎一句都没听懂。”

“您不用介意这个,夫人。”弗雷泽说,“我也完全不懂。”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女人了。

蒸汽车到了。司机放肆地向弗雷泽眨眨眼,从车里跳下来,从衣袋里拎出一块羚羊皮,吹着口哨开始擦拭一块前挡风玻璃。

埃达女士从讲堂门口出来,她这次带了手提包。她靠近的时候,图纳钦夫人的脸色兴奋得有些苍白,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演讲会门票。

看来她完全没有恶意。

“夫人,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西比尔·图纳钦夫人。”弗雷泽说。

“您好。”埃达女士说。

图纳钦夫人敛衽行礼:“拜托您,能在我的门票上签个名吗?”

埃达女士有些愕然。弗雷泽灵巧地从笔记本上取下一支钢笔递了过来。“当然可以。”埃达女士接过那张纸,“抱歉,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比尔·图纳钦。要我拼写一下吗?”

“不用了,”埃达女士微笑着,“有一位著名的法国飞艇驾驶员就姓图纳钦,不是吗?”弗雷泽背过身,让埃达把纸放在他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签名。“或许,你们是亲戚?”

“不是的,陛下。”

“您说什么?”埃达女士问。

“他们说您是差分机女王……”图纳钦夫人胜利似的笑着,一把抢过那张签过名的门票,埃达并未打算跟她抢,“什么差分机女王!你只不过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罢了!”她哈哈大笑着,“你整天这样讲课骗钱,宝贝……你做这个能挣得到钱吗?要是能挣钱才奇了怪!”

埃达女士带着一脸毫不掩饰的惊诧表情,上下打量着她。

弗雷泽紧紧握住手杖。他跨到马路边,迅速拉开了车门。

“等一下!”那女人突然从一根手指上用力一扯,扯下一枚光彩夺目的戒指。“夫人,求您了,我想请您收下这个!”

弗雷泽挡在他们两人之间,握起手杖。“你别再缠着她!”

“不,”图纳钦夫人喊叫着,“我听说过传言,我知道她需要这个……”她顶在弗雷泽身上,把胳膊远远探过去,“夫人,请收下这个!我不该伤害您的感情,我那么做非常卑鄙,但是请一定收下我的礼物!求您了,我是真的仰慕您,整场演说我都坐在那里听完了。请您接受它,这是我特地给您带来的!”然后她退开去,手里已经空了。她笑着说,“谢谢您。夫人!祝您好运,我不会再打扰您了。Au revoir!Bonne chance!”

弗雷泽跟在埃达女士后面坐上了蒸汽车,关上门,敲了敲车中的隔板。司机坐上了驾驶位。

蒸汽车向前行驶。

“真是个古怪的人儿,”埃达女士说。她张开手掌,一颗巨大的钻石,在戒指上闪耀。“她是什么人啊,弗雷泽先生?”

“我猜,应该是被我国放逐的人。”弗雷泽说,“她可真是胆大妄为。”

“我是不是不该收下这个?”她的气息里有白兰地和塞尔查水的味道,“我觉得,至少不是完全合适。不过如果不收,她也可能会闹得难以收拾。”埃达把那颗钻石拿起来,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缕飞满灰尘的阳光细细察看。“你看这颗钻石这么大,一定值很多钱。”

“肯定是假货,夫人。”

埃达不假思索地捏住那颗钻石,像拿粉笔一样,用那颗石头在蒸汽车车窗上划了一道。细微的摩擦声几乎听不清,玻璃已经被划出一道闪亮的痕迹。

随后他们都不再说话。赶回旅店的途中,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

弗雷泽望着窗外巴黎的街景,想起了他接到的命令。“你可以让这个老姑娘随便灌黄汤,”首领曾经用特有的尖刻讽刺语调对他说,“随便她扯谎,随便她跟人调情,当然,以不搞出公共丑闻为限度……如果你能让我们的小宝贝埃达远离赌场,你的任务就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这个灾难降临的风险一直都很小,因为埃达钱包里除了车票船票,就只有一些零用钱。不过这颗钻石一下子就改变了当前的局面。从现在开始,他得提高警惧了。

他们在黎塞留酒店的房间非常朴素,有一扇连接门,他从来没有碰过。锁头都很管用,他发现了预料之中的监视孔,并且将其堵塞,所有的钥匙都是他拿着。

“我们预支的钱还剩多少?”埃达女士问。

“够给司机付小费。”弗雷泽说。

“哦,我的天哪,就剩这么点儿了?”

弗雷泽点点头。法国学术界邀请她来的酬金非常低,很快就全部用来还债了,而仅靠卖票的那一点点收入,连支付从伦敦到这里的交通费都不够。

埃达女士打开窗帘,皱着眉头观望夏天白昼的景象,随后又拉上窗帘。“这么说来,我只能接受到美国巡回演讲的邀请了。”

弗雷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夫人,我听说,那块大陆有不少自然界的奇迹。”

“那我们走哪条线呢?波士顿和新费城,还是查尔斯顿和里士满?”

弗雷泽没有开口,这些陌生城市的名称让他感觉心情沉重。

“我还是仍硬币来决定吧!”埃达女士兴冲冲地说,“弗雷泽先生,你有硬币吗?”

“夫人,我没有,”弗雷泽在撒谎,他努力让衣袋里硬币的叮当声尽可能地小。“对不起。”

“难道他们从来都不给你发钱吗?”埃达有些生气地质问。

“我有我的警察养老基金,夫人。钱很多,而且发放及时。”至少发放及时这一点是真的。

她现在有些担心了,心里很难受。“可是皇家科学会不是应该给您发工资吗?哦,天哪,我居然给您造成那么多的麻烦,弗雷泽先生!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

“他们给了我其他形式的补偿,夫人。我很知足。”

其实他就是她忠实的守护骑士,现在这样他已经非常知足了。

她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在纸片和账单中间寻找,手指触到了旅行镜的龟甲把手。

她转过身,用充满女性魅力的眼神抓住了他。在这份压力下,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碰了一下眼罩下方突出的颧骨。他两腮花白的胡须还是掩不住那道伤疤。霰弹枪打中了那里,到现在有时候还会疼,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但是埃达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或者就是故意视而不见。她招手,示意弗雷泽靠近。“弗雷泽先生,我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想听实话。”她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只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吗?”

“夫人,”弗雷泽温柔地告诉她,“你现在依然是la Reine des Ordinateurs。”

“真的吗?”她举起那面镜子,向里面凝视。

镜子里,是一座城市。

那是1991年的伦敦。有上万座塔楼,数万亿旋转的齿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油腻的浓烟中,空气像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一样黯淡无光,到处充斥着齿轮摩擦放出的热量。黑色的马路,致密而没有一丝空隙,它们构成无数的支流,打孔纸带疯狂地沿着它们传输数据。在这座闪亮而炎热的死亡之城,历史的游魂在四处游荡。薄如片纸的脸庞,像风帆一样随风翕张,扭曲着,打着哈欠,跌跌撞撞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些人脸,全都是被借来的面具,是那只眼的投射物。如果有一张脸中了它的意,就会碎裂,像飞灰一样脆弱,迸裂成一组干瘪的数据泡沫,所有的组成成分,也不过是电位和尘埃。但是全新的猜想,也正在这座城市闪亮的核心地带成形。不知疲倦快速旋转的转轴,抛射出数以百万计不可见的循环,而在火热、非人的黑暗处,数据不断被融化,杂揉,被齿轮搅拌,冒着泡的浮石组成的骨架,浸泡在梦的蜡池中,生成模拟肌肉,像思想一样完美……

那不是伦敦,而是最单纯晶体表面浮现的影像,所有的街区,都只是原子内的光影,天空是冷凝的空气。那只眼的视线穿透迷宫一样的空间,跳过因果,运气或偶然组成的一道道量化陷阱。电子幽灵从中诞生,并获得了真实的存在,它们被检验,被分解,被一遍遍无穷迭代。

在这座城市的正中,有一件东西在成形,那是一棵催化着自己,演化着自身的演算之树,几乎像是一个生命体。它通过思想的根苗吸取营养,受益于自身记忆中凋落的种种印象,并且透过数以千万计光亮的枝丫,在通往充满隐秘启示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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