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羽微微侧头,空濛的杏子眼中有微光流动,在跳动的烛光里竟是说不出的神情莫辨。
片刻后,她缓缓躬身,异常郑重地扶起霜晚,“我和他,都谢谢你。”
她对她浅浅一笑,眉宇间是通明的了然。
霜晚听得心里一跳,蓦地睁大双眼怔怔看她,沉默了半响,眼眶禁不住微红。心中暗忖:我以为没有人知道,原来她一个瞎子,倒比谁都看得明白,能得她这么一句话,我霜晚也无憾了。
翌日,盛羽以府中侍卫抓不到刺客为由,罚他们全体往练兵场操练,她则在霜晚和一列丫鬟的伺候下,坐于高台监察。
这一日,风雪甚大,全体公主府侍卫却仅着单衣在风雪中互搏操练。叱喝声中,刀剑如雪,拳来脚往,侍卫们斗得气喘吁吁,高台上的丹墨公主却抱着暖炉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真无聊,听得我都困了。霜晚,胡月,你们陪我去更衣,其余人等备轿候着,一会儿咱们先回府,留那帮家伙再多练练。”
“是。”
操练场上的侍卫长目光一转,看到盛羽带人离席,立刻遣了名属下去问,过了片刻,回说丹墨公主觉得冷,人也困乏了,要先回府,另罚他们继续再操练三个时辰。
侍卫长眉心一皱,皇上有密令,不得离开公主半步,可是丹墨公主又是皇帝最宠爱倚重的人,轻易不能得罪,这该怎么办?
他权衡一番,还是觉得皇命为大,当下决定不管盛羽着不着恼,都得跟住她不放。
侍卫长拿定主意,正想命令收兵,却见裹着紫狐氅衣的盛羽在霜晚及另一个丫鬟的伺候下又回到座上。
霜晚殷勤地替她掩紧风帽,又换了手炉给她捂好了,转头高声传令:“公主有令,她要亲自督查尔等操练,还有三个时辰,全都不准停!”
众侍卫不免嘀嘀咕咕,可丹墨公主的身份特殊,她并不是普通的宫墙内一妇人,而是摩耶圣女,岑国皇室的精神象征,陛下对她宠信非常,竟许她一个女子在宫外帮他主持大事,说是妻,并未正式迎娶,说是臣,又无正式官职,可她在岑皇战北极心目中的地位没有人怀疑。
侍卫长放下心。风雪滚滚,操练场上兵戈森然,叱斗声中天边的浓云卷起无尽狂澜,压得刀尖上飞扬的雪花都是一种沉滞的灰色。
三个时辰后,已近入夜,这场惩罚式的操练时间太久,造成众多侍卫全身脱力,有些委实支持不住的,已瘫倒在地。
可高台上的丹墨公主依然沉默。
“啊!”又一个侍卫无力地倒下,与他对练的同伴也虚脱地坐倒在地。
侍卫长气喘吁吁地望向高台,那穿着紫貂氅衣的女子犹自端坐不动,风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神情。
他将求救的目光瞥向她身边,希望霜晚能帮着说两句好话,这一瞥,竟然发现丹墨公主身边的侍女不知何时竟换了别人。
霜晚个死妮子,关键时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侍卫长颇有些忿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公主,三个时辰已到,天色也晚了,可否今日到此为止?”
丹墨公主沉默以对。
侍卫长惴惴半响,疑惑地抬起头,“公主?”
雪粒子簌簌地刮过,积在一动不动的紫貂风帽上,像镶了一轮白圈。
侍卫长忽然心里一惊,哪有人能坐这么久丝毫不动弹?他再顾不得尊卑上下,飞身而起跃到她面前,手指伸出,顿了顿,“公主,得罪了!”唰地一声揭下风帽。
紫色氅衣下的人,是一个肢体僵硬的陌生侍女。
“胡月!”有人惊呼失声。
侍卫长想给她解穴,一探之下发现竟然是反手逆向点穴法,这是霜晚的独门秘技,非得十二个时辰决不可能解开。
原来是这个臭丫头在里面搞鬼!
他又怒又惊,霍地起身喝令操练场上侍卫,“丹墨公主不见了,张寄王成各带两个人把操练场的门看牢了,其余人都给我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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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康城外两百里地,一辆马车在风雪中奋力前行。
蓝色的夹棉帘门蓦地掀开,霜晚探出半个头问车夫,“还要走多久方能和商队会合?
那车夫道:“还有二三十里吧,那里是锦州小镇,往来岑梓两国经商的车队都会在那里小憩,天黑之前我们赶到那儿今晚就有着落了。”
车厢里忽然传出一个柔婉的声音,“我们不去锦州小镇,拉车的,你转道向西。”
“什么?那可不成!”车夫一迭声地叫起苦来,“我可是跟你们说好,只送到锦州的。这大雪天的,要不是看你俩可怜,我能冒险接这笔生意么?”
霜晚沉声道:“银子再翻一倍,一百两。这一趟出行足够你拉车拉半辈子了,冒点风险亦属应该。”
“不成!再往西走,百里地内都没一处歇脚,那边荒原一般,眼瞅就要天黑了,姑娘,有钱挣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霜晚顿了顿,转回车里,“小姐,这车夫说的也有道理,往西走要绕上一大圈,人迹罕至,风险未免太大了。”
盛羽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一片地势,想活命的都知道得往锦州走,在那边中转上官道。战北极忖度我们两个女子,一定不可能自寻死路往西边走,所以他的人一定会朝锦州方向追。”
“可是……”
“往西的路虽然艰难点,也远一些,可没有追兵,只要穿小道绕过了齐蒙山,我们也能走回到往梓国的官道上。”
霜晚咬了咬牙,“好,我听你的。”她蓦地又探出头,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到车夫的脖子边,“往西走。要钱要命,你自己选。”
车夫被脖子上一阵刺骨的寒凉惊得一跳,瞥眼一看,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顿时全身都软了。
他原以为这俩女子是大户人家的逃妾,口袋丰裕,眼看也快到年关,便一时铤而走险想挣票大的,哪曾想到这两只肥肥白白的小羊羔竟然是两个女土匪。
“不,不要杀我!”
霜晚恶狠狠地一挑刀尖,刺破他一点油皮,“那你还不快走!”
那车夫觉得脖子上剧痛,不待霜晚反应,竟然白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喂!”霜晚措手不及,后悔也晚了。
无法,她只得顶替那人控住缰绳,向盛羽道:“那家伙真没用,竟然吓晕过去了。”
“这样也好,不然只怕会连累他。你驾车到前面的分叉口,我们共乘一骑,留另一匹拉着这车夫往锦州走。追兵若赶到此处,见车辙方向往那边,必会追下去。”
“是。”
霜晚当下再不多言,驾车狂奔一段,在西南分叉的路口停下,解了一匹黑马的绳套,扶盛羽下来,“外面这样冷,小姐,你可得撑住了。”
盛羽握紧她的手,一挑秀眉:“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废话。快上马。”
霜晚扶她坐上黑马,又到车里捣腾了一下,出来一刀刺进另一匹马的后臀,血流涓涓而下,一滴一滴埋落雪中,那马痛得长嘶一声提步狂奔,拉着那驾马车奔往锦州方向。
霜晚随即也骑上盛羽所乘的黑马,一调缰绳,调头往西。
“你何必非要他死。”盛羽忽然叹了口气。
霜晚狠狠一记马鞭抽下,口中咬牙:“他不死,待追兵追上来,我们的行踪可就曝露了。”
马蹄急促,狂风卷着碎雪,淹得人呼吸不畅,盛羽勾了勾唇角,“你既学了聂焰的反手点穴法,自然能叫他十二个时辰都说不了话。霜晚,关心则乱,不过,这样我对你也就真的放心了。”
风雪埋落无数心事,两个女子都不再说话,她们的目标一致,却直到此时方才彼此真正互信。
到晚间的时候,两人已闯入横亘在岑梓两国中间的齐蒙山。她们不敢点火取暖,又害怕林中野兽出没,霜晚只得寻了棵粗大的松树,结了绳索拉盛羽到树上过夜。
黑夜的山林里,寂静中隐藏着骚动,远处有不知名的夜鸟在扑棱翅膀,雪花落在松枝上,压得沉了,时不时便会“噗”地落下一大丛。碎雪偶尔会裹落一两枚榛果,瞬即会被小小的兽类抱走。
盛羽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分给霜晚,“吃点东西吧。”
霜晚默默地接过,咬了两口,却有些食不知味,“你几时知道的?”
盛羽拿起皮囊喝了口烧酒,被辣得一下呛出声来,她咳了几声笑起来,“我以前,遇到过一个看上去很可爱,很单纯的姑娘。她跟我说她不想听从父母的命令,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求我帮她,我就傻乎乎豁了命去帮她,结果……”
她耸耸肩,靠着树干抬起头,“结果,她喜欢的人竟然就是我那时的心上人。那姑娘为了达成夙愿反咬我一口,差点没叫我丢了性命。”
霜晚大惊,眨了眨眼睛,“那,后来呢,你心上人不是盛焰么?他没救你?”
救她?那个人也许也曾想过要保全她的吧。
经过这么多年,当年的事情曾在心头回放无数遍,盛羽也渐渐明白,叶朝扉当日坚持送她走,必是得知战北极为她而来。他原本是设套围剿她的人,不知为何却临时改了心意,不想叫战北极得逞了。可惜,事临选择的关键,他终于还是选择了牺牲她,成全自己。
而聂倾城……盛羽笑了笑,柔声道:“后来,我便来了岑国了。至于心上那个人……有时候,隔得太近,会看不清周遭的人事,我也是经历过那些事情,才明白聂焰的好。所以,这一次我会好好珍惜他,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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