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不大愿意看团团那张脸了,因为那双眉毛,那对眼睛,和某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幸好有了天申,团团和耿氏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住了,没有人发现我的不对状态。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天气一天一天的热了。
五月过去了,六月到了。
六月过去了,七月到了。
天气实在是热地不行,这是我第一次在京城过夏天,去年夏天我是在草原上过的,那里凉快许多。
草原……唉,还是不要想了吧……
有时候,我简直要疑心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可惜,这里没有心理医生。
天气太热了,团团和天申也被热地不快起来,整天蔫蔫的,两个小脑瓜挨在一起,像两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我和耿氏只能相视苦笑,别无他法。
这时候,我愈加想念现代的冰箱,空调,雪糕,冰淇淋……
我到底还要困在这里多久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接触到那些呢?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这样的日子是烦闷的,每一天都显得漫长而难过。
七月底的一天,我终于盼来了一丝快乐。
是十七登门造访了,说是邀我和团团去划船,这是提前送给团团的寿礼。
见到十七的我是惊喜的,见到十七的团团也是同样惊喜的,我们的生活最近实在有点儿郁郁。
严厉的老管家去了圆明园,现在掌管这府的是随和的高福,再加上十七皇子的身份,于是,出府成了一件并不困难的事。
一阵辘辘的马车声过后,我们出了京城。
下了车,原来是一个幽谷,低洼处常年积水,已经形成一个不小的湖泊。
湖边茂盛地生长着许多白杨树,笔直高耸的树干,伸展出大大的树杈,彼此交错,上面盖着密密的绿叶,遮住了毒辣的阳光,留下怡人的清凉。
十七走过来,对我说:“前阵子经过,不经意间发现的,觉得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就想着带你们过来了。”
我感激地对他笑笑,“你有心了。”
他也笑了,细眉细眼,弯地像月牙儿。
十七和他的随身太监小泥巴从一棵树后拖出一条小舟,推到湖边。
我拉着团团走过去,这小舟确实很小,舟身窄窄的,只能面对面坐上两人,不过这舟显然是经过改良过的,在两个位置中间加了一个小木墩。
十七扶我上了小舟,坐下。
然后,他回到岸上,抱着团团上来了,将团团放在小木墩上,自己在我对面坐下了。
之后,他从身旁舟舷上摸起一只桨,握住浑圆的一头,将宽扁的另一头探入湖水之中。
在岸上的小泥巴见我们都坐稳了,解了拴绳,扔在舟头。
十七轻轻摇晃桨柄,划开平静的湖面,小舟就动了起来,徐徐地刺破先前激起的一圈圈清浅的涟漪。
湖面的水波乱了起来,小舟却是平稳的,十七的划船技术是一点不赖。
小舟缓慢地行动着,团团一早下了小木墩,趴在舟舷上,探出半个身子,两只小手都伸到了水里,拨弄出一串串水花。
我既想他玩得开心,又担心他的安全,只能紧紧拽着他的衣摆,小心提防着。
“琴儿。”十七陡然开口。
“嗯?”我看向他,等着他下面的话。
“听说你前阵子落水了……差点就……后来还病得很厉害……”他满脸的担忧。
“哦,这个啊,我这不是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不用担心了。”我心中一暖,安慰他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去看望你……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低下了头,语气里满是内疚。
“傻瓜,古人还说不知者不罪呢,何况,我也根本就没有怪过你。”我柔声道。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有错……”他语气仍旧黯然。
“好好好,你有错,你有错,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今天带我出来划船散心,算作弥补了,还是好孩子一个!”我开起他的玩笑来,试图化解他的不安。
他果然被说动,“琴儿,你真是的,我都十六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话中带着的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不管你长到多少岁,你始终是我的好弟弟,对不对?”我摸摸他的头,这孩子,是真的心里有我呢。
“那当然,打你给我讲第一个故事起,我就把你当作我姐姐了,那时你不肯让我叫你姐姐,说我身份尊贵,你担不起。不过,既然你嫁了给四哥,我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弟弟了,你推都推不掉的了!”他说着说着就自己乐了起来,柳叶儿眉一颤一颤的。
“好好好,我不推,我收了你这个好弟弟,好了吧?”我也乐了。
团团被我们的笑声惊动,突然转了个身,手里带起一串水花,飞溅到了十七的脸上……
一时间,我们三人都惊呆了。
水珠从十七面额上滑落,在下巴尖上积聚,最后滴落在绛紫衣袍上,晕散开来,像一株紫罗兰在蔓延生长。
看到这一变化,我第一个憋不住了,笑出了声。
接着,团团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到笑声,十七缓过神来,也哈哈大笑起来。
幽静的山谷里乍然响起这么多的笑声,惊起了许多飞鸟,扑腾扑腾拍打着翅膀,飞离了巢穴,在天空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
十七突然止住了笑,紧张地问我:“那我还可以叫你琴儿么?叫了那么多年了,一下子要换,有些不习惯。”
看他这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起来,一边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一边又为了这么件小事这样紧张,“没关系的,你想怎样叫我都可以的,何况,叫我琴儿,比较不算坏规矩,到底我也称不上你嫂子,福晋才算得上是你嫂子的。”
他又急了,“你也是的,你也是我嫂子的!”
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好好好,我是你嫂子,不过,你可以叫我琴儿,这样,可好?”
“这样最好了。”他平静下来,乐呵呵说道。
我们又在湖上荡了一会,我估摸着也有一段时间了,十七虽是男生,到底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划了这么久的船,想来也是有些累了,就提议先上岸歇歇。
小舟掉了个头,向岸边行去。
我和十七正开心地聊着天儿,忽然他面上笑容一滞,冲我身后低低地喊上一声:“四哥。”
我一愣,四爷么?他不是在圆明园么?
团团也欢喜地叫了起来:“阿玛,阿玛……”
看来,是真的了,我慢慢地坐转身,扭过头看。
真的是他,早已看惯的一身青袍,负手立在岸边,面上是一贯的清冷平淡,背后的小泥巴脸上则是完全迥异的惊慌失色。
心下苦笑,早该知道的不是么?不论我到哪,他总能准确地找到我。
小舟终于还是靠岸了,小泥巴慌张地跑过来,扑向舟头要抓拴绳,却因为跑地太急,冲进了水里,湿了半个身子。
小舟最后还是被拴牢了,静静地停在了湖岸边上。
十七抱起团团,先下去了,我不等他回来接我,跟在后面,也下了小舟。
一上岸,团团就从十七怀里溜了下去,朝他老爸扑了过去:“阿玛!”这孩子,确实是想他老爸了,都几个月没见着了。
我和十七在后面端端正正地行礼,“四哥(四爷)吉祥!”
四爷伸手拨去团团身上沾上的一根水草,轻描淡写地说道,“起吧。”
我和十七默默站起身来,均是无言。
四爷似乎并不在意,轻声问团团:“玩地可开心?”
团团兴奋地答道:“开心,很开心!”
四爷又问他:“那还想再玩吗?”
不等团团回答,我先出声了,“不了,四爷,我们不想再玩了。”
听到我的话,四爷皱起了眉,团团也扭过头诧异地望着我。
我咬咬牙,转过脸,对十七说:“谢谢十七阿哥送元寿的寿礼,很别致,也很有趣,我们都很喜欢。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和团团就先行回去了,可好?”
“也好。既然四哥来接你们了,我就不送你们回去了,有机会再聚吧。”十七顺势回道。
这之后是沉默,我们都在等那个人表态。
好一会,他才说话:“如此,我就带琴儿和元寿先回去了,多谢十七弟为元寿准备的这一份独特的寿礼,此处确是幽静怡人,改日,你我兄弟再一同过来游戏一番,可好?”
“全凭四哥安排。”十七恭敬地回答道。
话毕,四爷拉着团团上了马车,我跟在后面,也上了车。
马车动了起来,车帘子被风吹起,我看到十七,小泥巴,小舟,和另一辆马车。
车帘慢慢落了下来,又再看不见了。
回到府里,也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了。
四爷很少见地送我和团团到了小院门口。
我欲言又止,不确定是否要请他进去喝茶。
他也不说话,垂着眼帘默默地站着。
团团不明所以然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看看他,又看看我……
终于,我忍受不了这静默,就要开口,却不料他先出声了,“紫苑开花了,我想也许你想知道。”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紫苑花,递给我。
这才七月底,紫苑是八月开花的,这该是开的第一朵吧?他从圆明园巴巴地回到京城,找到我,就是想送给我这第一朵紫苑花么?
捏着细细的花茎,诸多情绪交杂,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你和元寿该累了,早些休息罢,我就不进去了。”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心中一个涌动,我喊住了他,“那个,你还回圆明园吗?”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只低低地问道,“怎么?”
我紧张地捏着花茎,碧绿的汁液挤了出来,染绿了我的指尖,“那个,元寿很久没见到你了,他很……想念你……”
“哦……”他语气愈发低沉,“我这几日不回园子。”说完他便又迈开了步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