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挥手让万石妪扶她起来,道:“谁要你们的命了?把话说清楚。”
木伦氏道:“三娘子和六娘子起了冲突,三娘子竟把六娘推到水里!阿姊,你可要为六娘做主啊。”
王氏吃了一惊,回头去看秋姜,眼中不由多了一丝严厉:“三娘,可有此事?”
秋姜先给她行了礼,低眉沉稳道:“三娘和六娘同在河畔,说笑了几句,不过是姊妹间的玩笑话,算不上争执。六娘临走时不慎踩了三娘的裙摆,这才不慎失足。阿姨没亲眼所见,有所误解也在情理之中。”
王氏看向木伦氏,木伦氏仍是抽泣着:“婢妾确实是事后才听说的,但想空穴无风,六娘向来小心,断然不会自己跌进去的。”
王氏皱了皱眉,又看向秋姜。
秋姜俯视木伦氏,声音不大:“阿姨不在现场,许是爱女心切,又听了哪个婆子乱嚼舌根,这才误会了。”
王氏对万石妪吩咐道:“这么大的院子,附近又有这么多下人扫雪,一定有人看见。你去找瞧见的过来。”
万石妪一叠声下去了,过了会儿,却回来禀告说,因为当时隔得太远,又有梅花丛挡着,视线受阻,实在看不清楚。
王氏凝眉,有些为难:“你们各执一词,我也没有瞧见,又无人证,这该如何定夺?”回头征询谢衍的意见。
谢衍口气淡漠,仿佛事不关己:“夫人是谢家主母,这些后院里的事情,理应你一手操持。孰是孰非,夫人自己定夺。”
王氏知道他最不喜欢这些事情,见他眉宇间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多有不耐,遂不再问他。她沉吟了会儿,道:“此事你们都有错,各自回去抄《德经》三百遍,后日正午祭祀,送到佛堂焚烧。”
木伦氏面有委屈,还要落泪,见谢衍面色冷漠,生生止住了,只小声地拿帕子掩着半面抽噎着。
谢衍挥手道:“都散了吧。”待几人退下,回头对王氏道,“你是一家主母,这样的琐碎小事,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王氏见他昨日还对谢秋姜另眼相待,今日的态度好像又无偏颇,往常他虽然礼敬她,却对木伦氏最为宠爱,两相思量,分不清他到底偏向谁,心里有些吃不准,嘴里却恭顺地应道:“妾谨记教诲。”
谢衍缓了神色,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合上:“这后宅的女人都不是省心的,我知道你辛苦了。”
“为了夫主,为了谢府,妾身不辛苦。”
谢衍笑道:“为夫知道你的苦心,也知道你的辛苦,心里实在不忍。你我夫妻多年,膝下子嗣却极为单薄,只有大娘、二郎和五娘,为夫又常年在洛阳为官,一年也抽不出空来看你,应着眼眼下,为谢氏一门多多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王氏听他这样说,渐渐红了脸:“夫主!什么子嗣单薄?不说三娘、六娘、七娘,还有远在桐庐的八娘和九娘,今年也十岁了,若是夫主有意,我便差人把尹氏和她们几个接过来。”
谢衍却只是望着她,目光恍如含着一池春水,在这冰天雪地里格外温情:“那些都不是要紧的,在为夫心里,你和大娘她们才是我最亲近的人。”
王氏的心仿佛浸到了蜜罐里,却他又叹息着说:“这段日子,我会抽空多陪陪你,除却这桩事,其他的什么事都不要紧,就是放着也无碍。”
“放着?”王氏顿了顿,“那由谁去管?”
谢衍沉吟了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半晌,无奈地对她说:“少不得要劳烦母亲了。”
王氏脑中“轰隆”一声,此刻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在头顶透过树梢而下的明悦阳光里望着这个男人,只觉得刺目一片晃眼的金色,刚才还沸腾温热的血瞬间冷却下来,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事已至此,她再不心存幻想,恭声道:“一切听夫主的。”
谢衍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一个赞许的眼神:“为夫还有事情,先行一步了。天寒露重,你好好保重。”
“妾送夫主。”
“不了,方才的膳食还没用完,你回去再吃些吧,别饿着了。”谢衍道。
秋姜领了罚,回了院中就让人准备,夫人院里的万石妪却叫人送来了宣纸。秋姜谢过,在廊下拿过纸张一看,雪白如玉,触手温润,似乎不像寻常的纸张,闻着又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这是……”心里带了疑惑,便望向万石妪。
万石妪兀自站在廊下笑道:“党项传来的羊皮纸,是用上好的刚出生未满月的羔羊皮加以牛皮、上等猪皮合制而成,温润不寒凉,字迹也不易渗透,写完若是浸泡到水里,次日晾干便像崭新的一样,可以重复使用,传入我大魏的数量极为稀少,就是夫人,也只得一千张,如今都拿来给三娘子和五娘子了。自家姊妹,你们日后还是和睦相处,夫人也就放心了。”
秋姜感动道:“三娘一定谨遵教诲,不辜负母亲的期待。”
万石妪又交代了一些夫人说的话,领着人走了。
秋姜的指尖在那纸上来回抚摸,若有所思。
第010章 计中有计
010计中有计
秋姜的指尖在那纸上来回抚摸,若有所思。
青鸾见四下无人了,到她身边轻声说:“夫人恐怕没有这么好心。虽然没有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过三娘子,那是为了礼数和颜面,像这样的好东西,以往可从来没有拿来过。”
秋姜笑了,释然道:“你也说了这是难得的好东西了,不管她要做什么,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这样的好东西是绝对不能浪费了。”扬手递给她,“收好了。”
青鸾只得应下。
后两日秋姜都在内房抄写《德经》,她第一世虽是魏国公主,却好汉族文化,通读诗书,尤其在这书法上下过一番苦工,写的一手好字。她本身也很喜欢读书写字,所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权当修身养性了。
冬日天黑的早,屋内案几上的灯火却还在亮着。秋姜定了定心神,在雪白的纸张上缓缓写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写完搁下笔,心里有些怅惘。
青鸾在旁见了,笑道:“三娘子的字真好看,只是不知是什么意思?奴婢以前跟随太夫人抄写佛经,也不曾见过。”
这是禅宗六祖惠能《菩提偈》中的四偈之一,你当然没见过——秋姜心道,抬头对她说:“意思是不要过分追求,只需要保持一颗平常的心,教世人不要过分执着,若是心如明镜,纵使有外物纷扰,依然心清自在。”
青鸾笑道:“可这世上哪有不争不抢就到手的东西,又哪里有不争不辩就有的安心自在?自己不去找麻烦,别人也给你麻烦。”
秋姜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能两者折中吧。既要争夺,又要保持本心。”
“那何尝容易?”青鸾捧起她风干的墨宝,转身置于身后的架上。秋姜却转过头望向窗外,玥影横斜,微风里仿佛有梅花的香味。
后日和青鸾一同去佛堂焚烧经书,却碰巧遇到在正殿祈祷的太夫人,秋姜屏息静气,停在她身后等待。
谢崔氏年过半百,背影仍如挺拔的松树,直立修长的脖颈有一种自然而高贵的雍容。殿内熏香缭绕,浓郁逼人,只站了会儿,秋姜便觉得身上都是这样的味道了。
过了半盏茶时间,谢崔氏方垫着耿寿妪的手起了身。她也没回身,只拈着手里的一串佛珠缓缓道:“你倒是来得早,老身在前院也听说了,六娘是和你一同受罚的,可这一大早的,她的人影都没瞧见一个。”
秋姜低头道:“六妹不慎落水,许是身子抱恙,不便出行。”
“你倒为她着想,可人家心里是个什么心思,你又知道多少?”谢崔氏回过头来凝视她,语声沉着,“不管你是面上功夫,还是心里这么想的,六娘和木伦氏都该谢着你了。”
“尊敬嫡姊,照顾妹妹,这是三娘的本分。”
“哦?”谢崔氏不做评价,只是慈善的目光仍是一动不动地落在她的脸上,看得久了,秋姜的后背不由升起一丝寒意,只是面上仍然维持着岿然不动的微笑。
谢崔氏静静笑了,转了转手里的佛珠:“你有这个觉悟,那是很好的了。”
有下人进来禀告:“郎主、主母请女郎到前厅叙事。”
“叙事?”秋姜认出这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小僮,心里疑惑,“何事如此郑重?”
“不知,郎主、主母皆未提起。”说完弯腰行了个礼,倒退着出了佛堂。
女人的直觉告诉秋姜,没有好事。她回头和谢崔氏道别:“阿耶阿母在等我,三娘不便久留了,祖母回去,路上小心。”
谢崔氏却掀起眼帘望了望窗外阴晴不定的天,许是在熏香中浸淫了多时,神态中也有了几分懒怠:“这些日子老身都在这诵经念佛,有段日子没见阿衍了,就和你一同去吧。”她伸手虚抬到半空。
秋姜忙上前扶了,小心翼翼地托着谢崔氏出了佛堂。
外面冷,谢崔氏的手却是温热的,仿佛蓄着热水的暖炉,缓缓而坚定地熨帖着她的手心。秋姜余光里见她神色安详,雷打不动,周身的檀香味浓而不散,叫人闻了心神安宁,一颗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路过梅园,但见墙头上冒出了不少枝桠,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恍如蕊宫宫女蒙着淡粉色的轻纱,随风轻曳,翩然而舞。
谢崔氏在墙底下驻足,遥望树梢头的红梅,喟然道:“老身年轻时路经桐庐,有幸见过绿梅,那才是风姿怡然,浊世出尘,远不是这随处可见的红梅可比。”
秋姜道:“红梅美艳,绿梅清雅,都是至美。”
谢崔氏拿眼觑她,笑容却有几分亲和:“三娘,你一定要这样滴水不漏吗?过了除夕,你也不过十四,刚刚及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