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神色各异的默默摇头,齐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实际上庞涓早就料到了五国君主急不可待的心情,对由自己亲自揭开会盟主题并代魏王进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骄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国君,庞涓既蒙魏王委做六国会盟特使,自当代魏王向五国之君阐释此次会盟主旨,并行先期磋商。魏王以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诸侯纷争,弱肉强食,春秋时期的一百多个大小诸侯已经减少到三十余个。而这三十多个诸侯国,实在是由七大战国主宰乾坤。自春秋以来,天下兵连祸结业已三百余年,魏王体恤天下苍生,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战国会盟定天下。”
说到这里,五国君主的眼睛一齐盯住了庞涓,凛凛生威。他们根本不相信魏国会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他们关心的是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利害冲突如何摆平?魏国想得到什么?自己得失如何?
庞涓对五双震慑天下的目光并没有在意,继续从容道来:“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敌,永不犯界;其二,对其余三十余个诸侯小邦,划定各自势力圈,圈内小邦由宗主国吞并,他国不得干预;若宗主国三年内无力吞并,则任他国吞灭;其三,也是本次会盟要害所在,肢解秦国,将这个西部蛮夷从战国中抹掉!何以要六国分秦?因秦国之大,不能划给任何一个战国独吞,那样将破坏天下均势。魏国军力最强,也不想独吞秦国,此乃魏王的天下为公之心,请诸位深解我王苦心。如此三条之实施,可保天下纳入王道,永久和平。”庞涓嘎然而止,有顷,四顾笑问:“魏王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大帐中安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讲话。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战国君主的头脑里都是车轮飞转,权衡利弊得失。对第一条,没有一个人当真。盟誓罢兵,那只是得到点儿喘息时间,缓过神来照打不误,魏国还不是打出来的?若没有吴起和诸侯的七十四次大战,没有眼前这个庞涓的几次战绩,就是有十个李悝变法,魏国也将领土扩大不了三倍。魏国说不打,那只是不让别人打罢了,他自己则是想打就打,谁也拿他没办法。但也有一条,别人要打,他也不一定有办法。所以人人都在想后两条。这两条可是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国,而且还要瓜分大大的一个秦国,这可是任何一个战国都从来没有想过的大胃口大谋划!乍一听,这个谋划非但宏大,而且人人得益。然则仔细一想,这里边的文章多得竟是一下子理不出头绪。作为争雄天下的战国君主,谁都在波涛汹涌中沉浮过几回,一旦涉及根本,他们绝非易与之辈。没有理清,他们就不讲话,不置可否,决不会在节骨眼上轻率表态。
庞涓没有料到竟会有这样的僵局。按照他的设想,谋划一端出,就会立即引起争吵,这些人君是经不起些微的利益诱惑的,如同狗对骨头的争夺一样。如今看来,他们竟是在细加揣摩,并没有急吼吼争抢。如何打破僵局?庞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遥遥拱手,恭敬的微笑道:“敢问楚王,魏王欲将秦国西南交由楚国处置,不知楚王肯接纳否?”
因为脑子里车轮飞转,楚宣王竟忘记了自己“王言必于后”的尊严铁则,见庞涓问话直指预想目标,不由脱口道:“秦国西南么,自当由楚国接纳啦。然则秦国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六百里,难道不分一勺羹与我大楚啦?”
庞涓淡淡一笑,“兹事体大,请楚王与魏王面商,楚国一定会满意的。”
韩昭侯冷冷道:“韩国四周没有小邦可吞并,秦国的渭水腹地,理当全部由韩国接纳。”
齐威王“啪!”的一拍长案,“齐国距秦国千里之遥,无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则鲁国、宋国、薛国须得全境交由我齐国处置,魏国楚国不得染指。”这是公然向两个最强的大国要价,举座不禁侧目而视。
楚宣王大皱眉头,摇着头拉长声调,“齐王耶,你的胃口太大啦。鲁薛两国姑且不说啦,宋国可是楚魏之间的地盘噢。”语气词极多的楚国话呜哇啦成一片。
齐威王田因齐终究年轻气盛,冲动的脸扭成一种狞厉的笑,又是“啪!”的一拍长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来,楚国吞灭小诸侯几多?二十一国!晋国几多?十二国!其余大国呢?齐灭四国,秦灭三国,越灭两国。数一数,哪国胃口最大?楚国!”齐国话却是声沉语慢,字字如板上钉钉一般。
楚宣王唰的冒出一头大汗,一时竟被噎得反不上话来。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却悠然开口:“齐王这笔账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制,未灭一国者,唯我燕国。今日会盟,却不知列位何以报偿?”
赵成侯厌恶的向身旁铜盆中“啪!”的吐了一口痰,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竟然也算得一个战国?”
燕文公向以六百年王族贵胄自居,自视极高,这种赤裸裸的嘲讽使他恼羞成怒,立时拍案而起,“赵种,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国不堪,却也是六百年安如泰山。赵国呢?区区五十年诸侯,有何资格对本公说三道四恶语相加?”
赵种一阵哈哈大笑,“姬凡,别泛酸。赵氏子孙素来不吃祖上功劳,讲究个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别找靠山,燕赵两国堂堂正正摆战场,看谁个安如泰山?上将军以为如何?”谁都知道,燕国若非魏国长期庇护,可能早就被悍勇善战的赵国活吞了。赵种面向庞涓征询,实际上显然是一箭双雕,嘲弄燕国,试探魏国。
庞涓期望着这种争吵,没有五大战国相互争夺,魏国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无从谈起。
所以他一直微笑着面对争吵,对他们开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见赵成侯话锋向他,庞涓拱手笑道:“赵侯笑谈了。六国会盟,亲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斗,岂不惹天下笑话?庞涓以为,今日大计,还是以分秦为要,那些蕞尔小国的存亡划分,完全可另行商定。庞涓所言,乃魏王之意。诸位高见?”
又是一阵沉默。庞涓所言的确有理,要在一次会盟中商定对三十多个小诸侯的分割,牵扯出来的数百年恩怨纠葛未免太过复杂,几乎不可能人皆认可。然五国君主默认庞涓的更深理由,还不在于怕发生恩怨纠葛,几十年几百年打打杀杀都不怕,还怕宴会上面红耳赤?即或拔刀相向,又有何妨?谁都明白的更深的理由是,对战国势力范围的划分和消灭小诸侯权力的确定,仅靠一张羊皮盟约是根本不可能的。谁灭谁?能不能?完全要靠实力。这是春秋战国四百多年历史铸下的铁则,在这里口头争吵最多出出气,实在没有实际意义。
矜持尊贵的燕文公倒是先开了口,“列位,本公以为上将军所言甚是,分秦大计是消除一个心腹大患,吞灭蕞尔诸侯则是毛发之疾。本公以为,秦国北部与林胡、楼烦相接的三百余里,当归燕国所有。”
赵成侯瞄一眼燕文公,大手一挥笑道,“赵国力薄,得秦国洛水以东、河水以西之二百余里足矣。”
“韩国嘛,”韩昭侯愁眉苦脸的摇摇头,“让让,只要秦国腹心的渭水平川,其余不计了。”
楚宣王大摇其头,“如何如何?只给我剩下穷山恶水啦?不可不可,我还要渭水平川之东半,函谷关至骊山二百里啦。”
韩昭侯淡淡的,“楚王何其健忘?函谷关至华山,早已经是魏国土地了。难道楚王连吴起也记不得了?”
“啊啊啊?这讲了半日,分的不是老秦国啊。”楚宣王惊讶的摊开双手。
满座轰笑。赵成侯高声道:“哈哈,楚王想分秦穆公时的秦国啊。”
庞涓向楚宣王拱手笑道:“楚王,秦国近百年来,土地萎缩,本次会盟,六国分秦,以秦国现有土地为本。”
“真是啦。”楚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我大楚就再让几分啦,秦国西部,泾水河谷三百里加上啦。那里给楚国养马也满好噢。”
这一阵唯有齐威王始终沉默。秦国最西,齐国最东,中间相隔千里之遥,分一块飞地还不是别人的肥肉?所以齐威王对分秦话题毫无兴趣,面色冷漠,一言不发。对此庞涓岂能不清楚?他早已是成竹在胸,站起来环座拱手道:“诸位王公侯,分秦大计,六国有份,不能使齐国无所得益。魏王之意,齐国当得秦国二百里土地。然齐国秦国相距遥远,有地难立。为今之计,其余五国各割地四十里归齐。赵韩魏与齐国不交界,就由楚国燕国各割一百里归齐,再由赵韩魏三国补足楚燕两国土地。如此转补,以求地利均得,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齐威王顿感宽慰,炯炯有神的大眼扫瞄全场,看国君们如何应对?
沉默有顷,楚宣王耸耸肥硕的肩膀,干声笑道:“好啦好啦,楚齐两国手足睦邻,割地一百里情理之中啦。”实则楚宣王在一刹那间已经盘算清楚,楚国和齐国相邻的几百里全是茫茫盐碱滩地,只生苇草不生粮,而魏国韩国转补给楚国的土地却只能是相邻的淮水平原。这一转,就给楚国转出一个小粮仓来,有此好事,不亦乐乎?
燕文公却是颇费踌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国勉力而为吧。”他的艰难,也是因为太清楚而感到心痛。燕国与齐国相邻地带,全是济水两岸的湖泊鱼塘和耕耘沃土,齐国屡屡求之而不得,两国常常为此发生摩擦。而赵国魏国转补的土地则只能是老晋国北部的山地,显然是得不偿失。然则此次会盟是魏国盟主,魏王既然提出,燕国何能拒绝?没有魏国这棵大树,燕国可真是步履唯艰,想一想,不答应也得答应啊。
楚国燕国既然表态,韩国赵国自是欣然呼应。庞涓向齐威王拱手笑道:“齐王意下如何?”齐威王爽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