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四更,栎阳街市已经沉寂。卫鞅来到渭风客栈门口,只见漆黑一片,往日挂灯笼处挂上了一个隐约可见的大木牌。卫鞅绕到偏门,也是大门上锁。稍一打量,街中确实无人,卫鞅便站上门前石墩,轻轻一纵,便跃上墙头。看看院中无人,听听又是静悄悄一片,卫鞅手搭墙头,无声的落到院中。
卫鞅相信侯嬴会在客栈留下一个可靠的联络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栎阳。此刻,卫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则,他的这条应急之策就要落空!面临危难的国君就没有奇士后援。卫鞅此来,是想请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个罕见的风尘隐侠。但他从来没有说破这一点,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作为法家名士,卫鞅对“乱法游侠”历来不赞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卫鞅即或相识也不会有交谊。时也势也。在这种精兵猛将无以着力的特殊时刻和特殊对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这种独往独来具有超凡个人行动本领的游侠人物!侠士们常说,“法以治国,侠以补世。”卫鞅对此从来视为笑谈,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请游侠“补世”了,不禁感慨中来,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制威力所不能到达的死角。甚至于自己现下的行动,和游侠又有何不同呢?心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
猛然,卫鞅听到了轻微的鼾声——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卫鞅轻步来到门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门。
“谁?”一个粗重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警觉,卫鞅听见他已经到了门后。
“你家主人在么?我是老国来的朋友。”
“安邑来的么?等等。”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汉搓着睡眼朦胧的脸,使劲摇摇头,才看清眼前来人,“哎呀,你从安邑刚来?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呢?”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几个人?”
“就我和河丫,两个。”
“河丫?可是陈河丫?”
“啊,对!不对!你如何识得河丫?”粗憨的问话显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里?我要找她说话。”
“好,跟我来吧。这儿了。河丫,有人找!”
“哎——,来了——”白雪住过的小院里传来一声长长的答应,就听见一溜碎步声拉开门,“谁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卫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进去,院里凉呢。我去煮茶!”大汉一下子热心起来,一溜小跑去了。
卫鞅拍着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还说呢,她们都走了,不带我。本来我都要回老家去了,可听黑柱子说,有人要杀那个甚?噢,姓卫的左庶长,变法可能不稳当,我就没走。来,大哥,进去坐。你从哪儿来呀?我给你弄饭吃……”河丫高兴的语无伦次。
卫鞅笑笑,“河丫,我不饿。你别急着说话,我要问你两句话。”
“问吧问吧,问甚我都高兴呢……”
“侯大哥去了哪里?”
“不晓得嘛。他今晚回来,急忙拿了几件东西,又走了。”
“店里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就不让我和黑柱子找他,说栎阳不会有事,吃喝给我俩留得够够的,有事他也会知道,不要我们操心。我们就管狗、猪、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国还好么?”
“呵?魏国?白姐姐没去魏国啊?”
“如何?”卫鞅一惊,“你听谁说的?”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卫鞅沉默了。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回客栈,她们去了哪里呢?墨家已经离开栎阳,侯嬴本不该再走,今晚从他那里离开匆匆回店匆匆离开,肯定有什么紧急事情,短时间也不可能回来,一时间也无法找到。想想便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气暖和了就回去。听大哥话,秦国变法稳当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稳当得很。回去采桑种田过日子,过两年找个婆家,生个胖小子不好么?”
河丫抹着眼泪:“大哥是世上顶好人,河丫听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带回去,行么?”
“行啊。侯大哥一准答应,秦国人丁少,官府也一准入籍呢。”
河丫高兴得拍手,“黑柱子,快来呀,大哥说你能跟我走了!”
大汉正在碎步跑来,手中捧着一个铜盘,憨声笑道:“哎!好嘞!侯掌事回来就走,啊。大哥,黑柱子谢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呢。”
卫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俩好好过,勤耕勤织,多缴五谷,挣个爵位,我去看你们!”
“哎,听大哥的,一定不给大哥丢脸!”黑柱子使劲点头。
“好。我走了。”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卫鞅回头招招手:“下次在你们家吃好的。”便匆匆而去。
回到府中,已经五更。卫鞅辗转难眠,站在廊下任寒风吹拂。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在客栈,她们去了哪里呢?莫非乘机游历天下去了?不会。若游历山水,侯嬴何须行色匆匆?昨晚见我时何能不说?若有荆南在,还可以派出去顶替侯嬴,而今荆南失踪,这样的人物何处可找?想来想去,竟是束手无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二、神农大山的墨家城堡
虽是冬天,神农大山依然是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绿色。
悬崖绝壁上有一条蜿蜒的栈道,栈道上有两个身影在缓缓行进。这便是刚刚踏进这片神秘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后边不断叮嘱。边走边看,孝公对山中奇绝的风光大为感慨。亘古以来,这广袤的森林便人迹罕至,大山中古木参天,不知来源的溪流飞瀑时时如空谷雷鸣,撒下漫天雨丝。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线蓝天在绝壁夹峙的大峡谷中时隐时现,深深的谷底竟镶嵌着明镜一般的湖泊!山风掠过,林海涛声便弥漫了整个天地之间,一切声音都消融在这山神的吼啸之中。风息山空,鸟叫兽鸣便似近在咫尺,却是看不见一只飞禽一个走兽。一种博大无边的虚空,一种无可形容的清幽,一种亘古洁身的纯净,一种吞噬一切的恐怖,都使这片大山充满了迷迷蒙蒙而又惊心动魄的肃穆。
“如此大山,便是对墨家的最好注释,天人合一。”秦孝公终于找到了感受。
玄奇却在四面张望,低声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说话了。我来应对。”
秦孝公点点头,退到玄奇身后,“偏是墨家有这些讲究,身居天堑,竟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国君,天下欲生灭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就是楚国、魏国嘛。莫非还有?”
“你不算一个么?”
孝公大笑,玄奇“嘘”了一声道:“看前边,那是第一道关,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岩凌空伸出,犹如山体长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悬罩在栈道前方,几乎与对面山体的绝壁相连成空中石桥。山岩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竟然光秃秃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峡谷森森然隐隐有光,显得怪异非常。秦孝公惊讶端详间,一支响箭呼啸着从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的飞向天空,在一线蓝天中劲直而上,后面拖着一股青烟,煞是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轻声赞叹。
玄奇摆摆手低声道:“跟我走,别说话。”便踏着栈道轻松前行,竟是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这样的栈道远不如玄奇熟练,踩得脚下木板嘎吱嘎吱直响。两人弯过一道突出的山体,进入一片凹陷山体时,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似悬在头顶一般。玄奇脚下轻轻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何为一?”凌空巨石中传来深厚缓慢的话音。
玄奇右臂划一个大圆,悠然答道:“一为圆。一中同长也。”
“何为二?”
玄奇双手大交叉平伸,“两物相异,为二。”
“两物相异,何能一道?”
玄奇双臂并拢前伸,“相异不相左,是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飘带般的长长小白旗,左右摆动,“黑卡,过——”
玄奇又轻轻一跺脚,孝公便移动脚步。刚刚穿过凌空飞架的巨石,孝公便听见身后又是一声尖啸,一支响箭拖着一股黄烟飞上天空,却不知又是何种信号?孝公回头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却发现凌空巨石上横刻着四个大字——非攻乐土!奇怪,这字如何刻在里面?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外面进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经过认可验证的友人,才能在荒绝恐怖中看到人的标记,给冷清孤独的旅途留下一抹温暖。思想间已经转过一道山湾,一道瀑布匹练般从对面绝壁穿空直下,飞珠溅玉,隐隐轰鸣,分外壮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划划做惊叹状,如哑语一般。
玄奇大笑,“可以说话了!你还真听话呢。”
秦孝公凝视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却尽享山水之精华,也是大乐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么?不做国君了,我们做隐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啊,等秦国强大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定找座大山。”
“别骗我了。秦国强大了,你又想统一天下呢,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欲壑难填了。”又感慨一叹,“不过小妹,也许真有那么一天的。我倒不想做尽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国在我手里强大起来。”
“我的国君,我知道。”玄奇亲昵的将头伏在孝公胸前指指点点,“那时侯如果我也活着,我一定会去找你,将你偷走。宫中会大吃一惊,呀!没有国君了!”玄奇绘声绘色,两人快乐的大笑起来。
说话间,俩人在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