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反之,却对卫鞅这等真正救世之才横加指责,肆意歪曲,必欲杀之而后快。如此偏执,如此狭隘,如此名实相违,岂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击,墨家子弟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色,个个激奋。邓陵子早已经怒火中烧,厉声高喝:“墨家剑阵!诛杀暴君!”一个纵跃,弯月吴钩已经闪亮出鞘,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阵也平地拔起,将小校场围成一个方框。
邓陵子一动,白雪已经轻疾起身,挡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荆南梅姑三人也已经长剑在手,护住秦孝公。木栅栏里的玄奇一声哭喊,飞身冲出,却被相里勤率数十名墨家弟子团团围住。玄奇愤激难当,顿时昏死。
秦孝公却是镇静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谢过你等。此乃秦国之事,你等魏国商家无须介入。”说着走出四人圈子,将长剑向地上一掷,正色对禽滑厘道:“嬴渠梁纵可一战,亦觉索然无味。今为秦国变法,虽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邓陵子一声厉喝,墨家方阵四面聚拢。
百里老人脸色骤变,长声呼喊:“老墨子——,你真的死了么——”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帐幔之中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从台上轻跃而下,秃头白眉,布衣赤脚,宽大的粗布白袍随风舞动,不是老墨子却是何人?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秦孝公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秦孝公从容镇静,任老墨子端详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无愧王者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气道:“老墨子,你又搞何名堂?这是论政台么?岂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的大笑,“百里子呵,试玉要烈火,精铁要千锤,你鬼门岂晓得个中奥秘?啊哈哈哈……”他显然愉快之极。
“嬴渠梁见过墨子前辈。”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纵横天下数十年,今日遇公,实堪欣慰。禽滑厘,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与秦公并诸位贵客洗尘。”
墨家弟子本来已经对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纪律森严,自然是令行禁止。听得老师话语,已经明白其中奥秘,早已不再紧张,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欢声四起,不待禽滑厘吩咐,便雀跃散去准备。
玄奇醒来,高兴的泪水在笑脸上涌流,她来到老墨子面前扑地拜倒,“老师,你老人家,真好……”
老墨子大笑着扶起玄奇,宽厚慈爱的拂去她身上的尘土,“玄奇啊,是你据理力争,宁可受罚而无怨无悔,才逼老师亲临论政台试探真伪的啊。老师相信你,然也得有个章法,是么?”
“老师……”玄奇感动,泪水又涌了出来。
冬日苦短,论学宴席在校场摆好,已经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办事,素来庄重简洁。这论学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高礼节。东侧大牌换成了“修学修身”,西侧大牌换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数草席,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便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白雪侯嬴梅姑并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家节用,最反对暴殄天物,所以这最高礼节的宴席上也没有酒,只有各种奇异的叶子泡成的红茶绿茶。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宴席结束后,所有的骨头都要收回大厨,重新蒸煮为骨头菜汤,供值勤劳作弟子做晚汤用。虽是粗茶淡饭,庭院山风,但那种亲如一家的情谊与甘苦共尝的精神,却使墨家宴席的气氛远远超出任何山珍海馐的豪门大宴。
禽滑厘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诸位贵客高朋、同门学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闯入我墨家总院,通过了墨家的论政大战,实堪可贺!巨子明令教诲:自今日开始,墨家与秦国误解澄清,言归于好,墨家子弟要勤访秦国变法,以富学问。来,为秦公高风亮节,为卫鞅变法初胜,为诸位高朋远来,共干粗茶一碗!”
“干——!”全场轰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叹,“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来,只怕我老夫要亲自出山,大动干戈了。秦公进山,乃墨家警钟啊。终究是老了,我没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卫鞅君臣英才,为政论理竟如此透彻精辟,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阵,“大哉!老墨子也。该隐则隐,何其明睿?”
秦孝公谦恭拱手,“墨子前辈乃当世圣贤,我辈少时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辈虽老,然墨家精神则永远年轻,墨家情操将永世垂范。人生若此,前辈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师,这可是孔夫子的话哟。”玄奇笑道。
老墨子诡秘的一笑,“孔夫子的许多话,可是不得不听啊。”他晃动秃头的滑稽神色,引得众人一场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机深远,能以秦国变法为大道之闻,巍巍乎高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卫鞅老师为何人?”
秦孝公摇摇头,“没有问过,也没有想过。”
“百里子呢?晓得么?也不晓得?”老墨子微笑摇头。
白雪忍不住问,“墨子前辈,莫非知道卫鞅师门?”
“你问老夫?我呀,也不晓得!”老墨子纵声大笑,充满独享天下秘密的快乐,笑罢很是郑重的问,“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顷,“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辈有敬天明鬼之说,可是真的相信?抑或为了告诫恶人恶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与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们周围。”说得周围人不禁肃然顾盼。老墨子却是慨然长叹,“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国家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旺,行恶政者国家灭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秦孝公肃然拱手,“请教墨子前辈,对法家有何评判?”
老墨子雪白的长眉一挑,“老夫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啊。天将兴秦,惟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时已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对禽滑厘笑道:“何不对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与百里老人等尽皆惊讶。
“此乃老夫新作,我当亲自为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厘连拍三掌,中间弟子散开,顿时空出一片大场。邓陵子奏起古琴,苦获吹起呜咽的陶埙。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样,从场外飘进场中,白色长衫,黑发披散,对月起舞,幽怨阴柔。老墨子站了起来,白衣大袖,秃顶闪亮,在一声女鬼长哭中引吭而歌,浑厚苍哑的歌声回荡在城堡峡谷: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兮幽冥叹无极
惩恶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扬善须待时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电察天地兮有谁暗室亏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声,“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四、阴谋与孤独的老人
三月阳春,秦国是大大的热闹了起来。
白雪侯嬴已经在二月回到栎阳,同来的还有“墨家四贤”之一的相里勤。他们带回了秦孝公的书信,相里勤还在栎阳南市向秦人宣布了墨家与秦国误会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传开,城乡一片欣然。老秦人们便早早开始谋划自家的日子了。启耕大典之前,秦国城乡已经忙碌起来。惊蛰一过,乡野农家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地头,整田春耕便悄悄的开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启耕大典后,县吏们下乡督耕,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城里的工匠商人门也不顾冰雪刚刚消融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一个一个的新村叫卖。这在过去,商人们想做也做不到。农家都分散住在沟渠阻挡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几家,如何做得买卖?而今农家迁出井田,聚居成村,牛车赶到村头吆喝一阵,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纷纷出来或买或换,往往是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高兴,竟是皆大欢喜,对新法令交口称赞。
不再是奴隶的昔日隶农们最是兴奋,在他们聚居的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还增添了一个新内容,便是纷纷将家中壮丁送到县府从军!朴实憨厚的新自由民们觉得自己成了“国人”,理当有“国人”的尊严与荣誉。在那时侯,国人自由民的最大荣誉,便是家中有一个征战沙场的骑士。往昔的奴隶从军,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骑士,更没有升为将领的可能。奴隶士兵的最好结局便是老卒还乡。如今,不再是奴隶的农人们举村行动,由村正们率领,将青壮男子竟是一队一队的送到县令面前。秦国历来多战事,谁都知道,官府永远需要骑士。一个春天,这个风潮竟弥漫开来,几乎每个县府门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拥而来。
各县将消息飞马报到栎阳,卫鞅心中一动,便与景监车英商议,准备提前实现新军训练计划。方略议定,卫鞅下令:命车英为新军主将,精心遴选一万名青壮年从军,同时将原先的五万骑兵精简为两万,新老骑士混编,训练成三万真正能够和六国抗衡的精锐铁骑;原先的五万步兵,精简为两万;裁汰的病员老弱一律还乡务农,骑兵的老马和辎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给送青壮入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