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只顾在书房里忙。
商鞅不好对莹玉明说的,是自己的那种异常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到了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离与陌生,尽管太子非常的尊重自己,见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过了寻常官员。但正是这种“敬”,使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商鞅虽不善从小处处人,但却善于从大处处人。譬如对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无从弥合他和少年嬴驷之间的伤口。按照常理,小嬴驷犯法理亏,商鞅只要多接触多开导,稍稍给“放逐”中的嬴驷一些照料抚慰,依嬴驷的悟性自悔,这种伤口当不难弥合。但商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做。他的严厉、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尽公无私、都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商鞅看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若再去计较处罚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志存高远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头抚慰依法处置的罪人,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即使这个“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当商鞅敏锐觉察到这种“敬而远之”时,这种伤口已经成了难以填补的鸿沟。
对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沟壑他看得很清楚。商鞅的过人处,正在于他不会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国中,与新君貌合神离,上下不同心,岂能再创大业?况且,新君嬴驷已经完全成熟,自己这个“镇主”权臣留在国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临终前的嘱托——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使商鞅处于一种微妙的难堪地位。这个嘱托是当众说的,大臣们都知道,商鞅也认为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论能力,论实力,论威望,论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废嬴驷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绝不会顾忌天下非议与旧贵族的骂声。假若嬴驷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会那样做的,而且毫不犹豫,做得干净利落。
但是,如今的嬴驷完全可担大任,且对新法一力维护,自己如何能因嬴驷与自己“不合”而发难?如果商鞅是一个以权力为第一生命的人,也许恰恰这个“不合”,便是发难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毕生追求的恰恰是功业,而不是权力。功业完成之后,仅仅为了保持权力而倾轧,何谈顶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认可了嬴驷,就应当为他开道,让他放开手脚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岂怕找不到良才辅佐?留在国中,嬴驷坐立不安,非议也会纷至沓来,对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内乱事大。
商鞅辞官,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动的公孙贾,商鞅对嬴虔和甘龙的死始终感到蹊跷,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实意图之后,更是疑虑重重。假如这些“该死”者都没有死,他们显然是将希望寄托在嬴驷身上。难道这些人发现了什么?笃定嬴驷会支持他们?如果是这样,商鞅倒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自己辞官,无疑会引得他们早日出来,若有不测,自己也来得及收拾。
次日清晨,刚刚举行完嬴驷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将辞官书交给了国府长史。
大典一结束,嬴驷没有接见任何大臣,就径自回到了书房。他不急于和任何人共商国是,他要看看动静,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昨天夜里,他书案上突然出现了一卷没有具名的《请举遗民书》!方才,长史又呈来了商君的《辞官书》。他觉得应当好好想想,绝不能轻易动作。
宫中很空旷很冷落。公父的一拨旧人,嬴驷一个都没有用。象黑伯那样的老人,嬴驷觉得不放心,他们对公父的旧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礼之后骤然衰老了,白发如霜,佝偻成一团,失魂落魄的在宫中到处转悠,被嬴驷派人送到终南山老太后那里去了。其余旧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个院子里,等候重新分派。嬴驷从太子府带来的十几个内侍仆从,散布在这偌大宫中,竟是无声无息。好在嬴驷习惯了寂寞冷清,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要得整顺,那要慢慢调理,急躁只能坏事。
已是暮春初夏,白日虽然长了许多,但天还是不知不觉的黑了下来。嬴驷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坐在灯下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书,卷首赫然五个大字——请举遗民书!
臣等昔日获罪者上奏国公:一国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旧士,历代追随秦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锷锷,实乃老秦国脉所系。先君变法,臣等未尝懈怠。然商鞅主政,视臣等为腹心之患,罗织小罪,贬黜杀戮,责之细行,酷刑凌辱。秦国世族蒙冤含恨,子孙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此之时,商鞅权倾朝野,野心弥彰,必欲杀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请我王兴灭继绝,大举遗民,倚喋血世族克难靖国,护秦国新法重振大业。
耿耿此心,惟天可表。
嬴驷字斟句酌,细细品味,看出了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绝然是煞费苦心敲打出来的。
文卷只提商鞅刑杀,却回避商鞅变法,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变法”,非但为他们不触动新法找了一个很妙的台阶,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目的单一,就容易获得他的共鸣首肯。当然,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驷也对商鞅有着仇恨与戒惧。匿名文卷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真是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他们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使他这个新君也无法主动出击。
思忖良久,嬴驷没有将这卷特殊的“上书”归入公文卷宗,而收进了只有自己能打开的铁箱。他觉得还是要静观,情势不明朗,他绝不会轻易决断。踱步有顷,蓦然想起长史交来的商君上书,立即坐在灯前打开,卷首题目让他心头一跳——请辞官治学书!
臣卫鞅启奏君上:鞅不得志时,闻先君《求贤令》离魏入秦。尝遇先君求变图强之际,多方考量,论政明志,委臣以治国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载,惕厉自勉,推行变法,未尝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学,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况新君明锐,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与国无益,与事有损。恳请允准臣辞官退隐,治学山林。如此则国家兴盛,臣心亦安。
嬴驷叹息一声,心中微微一阵颤抖。
在嬴驷的心目中,商鞅就象高山之巅的岩石,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这辞官书,竟是催人泪下,嬴驷几乎难以相信这出自冷冰冰的商鞅笔下。揣情度理,嬴驷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实的。他眼前又一次闪过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偻身影。这些老臣旧人和公父的情感太深了!公父一死,他们简直如丧考妣一般。上大夫景监病了,国尉车英在丧礼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还有那个咸阳令王轼,捶胸跺足的要给公父守陵。更不说一大片赶来的郡守县令,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硬是让葬礼磨到了天黑!莹玉姑母与玄奇新母后的悲伤,甚至庶民国人的悲伤,嬴驷都完全理解。惟有这些旧臣老人的悲伤,让嬴驷觉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没有给这些人特出的利益和权力,如何都觉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细细想来,嬴驷觉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议,竟能如此深彻的将人心聚拢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从来没有觉得商鞅的“威胁”。自己能么?能做到如此深彻的人心么?嬴驷真是心中无底……
如今商鞅要辞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嬴驷很明白,这是商鞅的肺腑之言,绝非虚假。
可是,商鞅能走么?当然不能!公父遗嘱,国事情势,朝野人心,都不允许。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鞅要走,嬴驷就从心底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何以如此?嬴驷自己也说不清楚……兹事体大,还是想清楚再说吧。
旬日之间,咸阳宫竟是没有任何动静!
新君即位,十数日不见大臣,不理国事,非但在秦国闻所未闻,只怕在天下也是绝无仅有。平静沉默的咸阳巷闾之间,渐渐飘出了种种神秘的流言,说商君与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旧臣称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等等。尽管秦国新法严禁传播流言,流言还是弥漫开来了。
这天,嬴驷接到密报,商鞅去了商於封地!
嬴驷感到惊讶,辞官书并没有准下,肯定不会是私自辞官离国,商鞅也不是那种有失坦荡之人。哪么是国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辞官书所述,商鞅何有心情处置国事?纵然当真处置国务,当此时刻,也会禀报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驷当真感到吃不准了。
月上柳梢,咸阳宫静谧空旷,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楼,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萧声,使层层叠叠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驷正在南池边漫步,遥闻萧声呜咽,不禁仰头望月,轻轻一叹。
“禀报国公,太庙令杜挚求见。”
杜挚?嬴驷心中一动——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记得,这个杜挚当年是中大夫,甘龙的学生,后来明升暗降做了太庙令,便再也不过问国事了。在所有的贬黜旧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为匿名文卷做试探的人!嬴驷微微一笑,“请太庙令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人赳赳走来。从步态看,嬴驷觉得他还年轻,然走近一看,却已经是须发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挚,参见国公。”来人扑地拜倒。
“太庙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啊?”
“老臣几二十年荒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