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的最特别处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且不说王族贵胄们人多有车辆,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魏国官员们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如果说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国的文华之地,那么这条王街便是魏国的阴谋渊薮。魏国虽然经过了大变法,但在王族权力上却没有任何触动,依旧和老晋国时代没有多大差别,和同时代的其他战国与中小诸侯更没有什么差别。这些王族贵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国家重臣,更没有显赫的功业可言,但他们的权力伸展却是大得惊人。一来他们依然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袭封地,虽然这种封地只能收缴赋税而不能治民建军,但毕竟使他们有了雄厚稳定的财富基础。二来他们在宫廷盘根错节,渗透力极强,对国君的牵制与影响很大。三来他们有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实际执掌的官署权力,好象一个清流阶层。这使得他们伸缩自如,既能对任何掌权做事的重臣寻隙发动攻击,又决不会因为没有权力而受到轻视或罢官黜职,更不会有问斩杀头的威胁。对这样一个王族阶层,任何官员都必须将它划进自己所必须计较的势力结构。同样,任何外国特使秘使想要达到比较艰难的目标,也必须到这里投送财富寻求变化。魏国是最强大的战国,其内政外交的些微变化都会波及列国。所以,这条王街事实上便是天下闻名的阴谋交易之地。
目下,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
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起来。最后,便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王街最深处,住着公子魏卬,确切的说,应该是王子魏卬。战国时,只有对诸侯国国君的子弟,也就是“公”或“侯”的子弟才能称“公子”。大约秦汉之后,“公子”才与他的实际身份脱离而仅仅成了一种普遍的尊称。公子卬是魏武侯的庶出子、魏惠王的同父异母弟。就现下官职说,公子卬是白身。然而就实际影响力说,那可是一言九鼎。凡魏国官吏名士,都对公子卬的权力地位非常清楚,对他的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数。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薛国贵客否?”华车的主人已经下车,却是一位面色黧黑气度高贵的年轻人,身后跟着的一个仆人也是面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国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猗垣从容笑道:“家老呵,我猗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说话间身后俊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边包金,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惊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贵,小老儿三生有幸了。”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肯赏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有一爱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为夫人带来一件礼物。因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风采。相烦家老代在下转送夫人,在下他日再专程携小妾拜见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象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脸泛红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为夫人效劳,小老儿深为荣幸。”
猗垣从俊仆手中接过一个在风灯下发着幽幽绿光的玉匣,双手捧起,“家老,这是西域雪山之国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于三尺之外。匣内尚有小妾一柬,请转送夫人。”
家老毕恭毕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儿即刻去见夫人。”又回身高声道:“典门何在?”一个将领模样的守门将官跑步而来。家老肃然吩咐:“领先生去见公子,对公子说夫人唤我有事,即刻就来。”
典门将官一声答应,谦恭的领着主仆二人向正厅而来。
公子卬正在厅中欣赏一口名剑。在剑架上看来,这把剑的剑鞘铜锈斑驳,剑身长二尺许,显然是一口名贵古剑。凡在厅中等候贵客时,公子卬都在赏玩这口名剑。在他看来,府中所有珍宝的价值都不如这一口名剑。战国兵争时期,拥有一口名剑非但是身价地位倍增,且其实用价值更是异乎寻常。现下他其所以在这里耐心等候,是因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推荐拉了一个薛国巨商,说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风、如何有名士情怀、如何拥有天下罕见的珍宝且性格又如何豪侠,说这位商人就常住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经成为名士官员们争相结识的人物等等一大串。公子卬本来生性好奇,听叔父公子梁这么一番绘声绘色的介绍,不禁想见见这个神秘的大商人。公子梁慨然为他相约,说定今晚来访。如何掌灯已有三刻,客人还未到来?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车,否则见他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时首刻之后到来的。说起来,王街这车流真是教人无可奈何,看来还得和魏王提说一番,最好是将老红墙拆掉,将王街再加宽三丈,否则还真不方便。
这时典门将官走进了进来,“禀报公子,齐国先生猗垣到。”
“家老人呢?”公子卬隐隐不悦。
“禀公子,夫人唤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将先行领引先生,说他片刻即来。”
公子卬本想到厅门迎接,想想未动,挥挥手道:“去请先生进来吧。”典门出得正厅,恭恭敬敬的将客人领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国猗垣,久闻公子贤明高义,特来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面前这个黧黑的年轻人一领大红金丝斗篷,一顶六寸高的墨玉冠,英挺威武,气度不凡,就连他身后的仆人也是丰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称奇,商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思转动间拱手笑道:“魏卬不敢当先生高辞,先生请入座叙谈。”这时家老轻步进入正厅,公子卬吩咐:“给先生上茶。”
猗垣在东侧的客位坐定,俊仆肃然立在他的身后。家老捧来茶器,俯身操作时向客人递过去一个兴奋的眼神。华贵的客人会意的笑了笑。
公子卬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猗垣恭敬的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先生识得吴茶名贵,也算经多见广了。”公子卬没有忘记对方只是个商人,很是矜持。
“在下别无所长,唯对天下名器略知一二,公子见笑了。”
“噢?”公子卬微笑道:“听安邑传闻,言先生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剑,安邑竟是无人识得,先生若能论定,也算得名器方家了。家老,拿古剑过来。”
猗垣摆摆手道:“不用。赏剑在架,方显其神韵的。”说话间起身离座走到剑架前端详沉吟有顷,笑道:“公子这口古剑,端的天下名器,价值不菲。”但凡品评剑器,通常总是持剑在手先看剑鞘形制,再拔剑出鞘观察剑身。偏这位贵公子般的商人却只是站在剑架前端详,丝毫没有取剑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心中颇有不悦,觉得这个商人未免托大,便走过来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嘛,相剑堪比薛烛了。”薛烛是春秋末期越国闻名的相剑大师。越王勾践灭吴称霸后,寻觅搜求天下名剑十二口,请来薛烛评定真伪等次。十二名剑并列与大厅剑架,薛烛一路走过,便指出其中五口是后来铸剑师仿制。经越国铸剑师开剑公议,证实薛烛所言无差。一时间,薛烛相剑名闻天下,称为剑器神相。公子卬这样比,显然是在嘲讽这位商人班门弄斧。
猗垣却似浑然不觉,再度端详,还是没有动一动剑身,凝思有顷道:“此剑当是工布古剑,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剑身当长二尺二三寸,连带剑格,长约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剑纹状?”公子卬大是惊讶。
“公子,在下祖上极喜收藏古剑名器与兵器图籍,这是在下从书中学来的。以实说,在下还没见过这工布剑。”猗垣谦恭豁达的笑答。
公子卬开始对这个商人刮目相看了,他拱手做礼道:“以先生眼光,这口古剑在当世名器中价值若何?”
“工布剑自然是名剑极品。寻常人看来,自当是价值连城了。”
“先生以为呢?”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了。”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惊讶,他摇头大笑道:“先生何其夸张也?请问,天下何剑堪称一二等?”
华贵的商人并未局促,却是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干将、莫邪雌雄剑莫属。”
公子卬无奈的点点头,这干将、莫邪一对雌雄剑,可是几百年来当世公认的神剑,品格自然比工布剑高了一等。他不禁问道:“难道还有比干将、莫邪更名贵的剑器么?”
“堪称剑器天品者,当非天月剑莫属。”
“天,月,剑?”公子卬轻轻冷笑着,“闻所未闻,却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天月剑,蚩尤所铸。”华贵商人庄重的回答。
“你,可是说的……与黄帝大战的蚩尤?”
“自古以来,只有一个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商人哪,专一的子虚乌有!蚩尤?蚩尤铸剑,那是坊间传闻,明白么?你还可说天帝之剑呢,真是。”刹那之间,公子卬对华贵商人的敬意全消,献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客人却平静得一如止水,淡淡微笑道:“在下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剑献赠公子。”
“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