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林并没和他在一起,这孩子自从知道老人上山是为寻找小马驹后,心情就有些烦躁,他请楚风留下来等他,带着大金雕就上了山。也许,他想帮老人做点什么。
老人的儿子巴特尔去了数十公里外的巴音布鲁克草原。楚风曾建议他把老人送去山外的医院抢救,可蒙古人有自己的方式,阿爸说让去找小活佛,那就得去找小活佛。巴特尔在执行阿爸的话时从来不打折扣。
巴特尔去了半天还没回来,乔普林老人刚刚被抬回来时,家里人还试图给他灌点草药下去,可是哪怕撬开了他的牙,将药灌了下去,一会儿还是流了出来。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不行了。
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起这间白色的毡房。巴特尔的姐夫早已经回来,他并没有走远,当然,他是空手而归的。
楚风无法忍受那种死亡即将降临的味道,他避出毡房外,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萨日娜刚刚去过爷爷那间毡房,她甚至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他不能说话了。想着昨晚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的那张脸,如今变得这么憔悴和干瘪,萨日娜就觉得大为吃惊,她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从额吉的话里听懂了一句:爷爷即将要离我们而去,我们将再也看不见他了。
这让她感到非常悲伤,小姑娘甚至第一次知道了孤独的滋味。
楚风就是看见了这样一个悲伤而孤独的小姑娘,远远地坐在自家羊圈旁边,低着头,抱着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
“你爱你的爷爷吗?”楚风觉得自己有义务跟小姑娘说点儿什么。
“昨天傍晚放羊回来他还大骂了我一顿!可他今天就要死了!”萨日娜答非所问,“额吉说,爷爷死了,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不要他死,我再也不贪玩儿了,我再也不会丢掉羊,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小姑娘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楚风。
楚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乔普林老人开始变得很痛苦,楚风甚至觉得自己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挣扎着呼吸的声音。老人虽还没清醒,但人们能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不安!他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看见他被死亡折磨,楚风似乎能够看见他的肉体正在腐坏。
这一切,在第二天傍晚巴特尔请回两个人以后得到迅速改观。这两个人都穿着猩红色的僧衣,一个大约四十多岁,一个只有十三四岁。他俩进了老人的毡房就开始用蒙古语念经。楚风站在旁边清楚地看到,老人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皮肤表面开始发出一种光泽,而后,他的双眼睁开了。
两位喇嘛见此情景,年纪大点的那个,身子向后退了半步,将位置留给年纪小的那位。
“小活佛,我的上师,是你吗?”老人的声音充满着某种诡异的喜悦。
“是的,老乔普林,是我!流浪的旅者啊,别害怕,你要回家了!来,让我引导你!”小喇嘛长着一张方正的圆脸,宽宽的额头和厚实但不太高挺的鼻子显示,他应该是一个蒙古人。念经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着一种庄严的光彩,肤色如同阳光底下的小麦,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他的声音里有着与年龄大不相符的成熟与智慧。
听到他的话,老乔普林脸上完全放松了,他咧开嘴角,充满自信,看着小喇嘛,那意思似乎是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不是楚风这个外人能够参与的了。他被请出毡房外,刚走出毡房门,楚风似乎听到老乔普林跟着那位小喇嘛念了几句什么,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随后老人亲属的哭泣声,楚风知道,老人就在那一刻走了……他走得很安详,很平静,脸上还有一丝微笑。
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楚风有些不能理解自己这种莫名的酸涩之感到底从何而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在他面前一直坚硬得像块石头,而后来却被死亡的痛苦过程折磨得像个孩子一样的人。与刚才的那位老人比起来,父亲的死亡过程是那么的痛苦而漫长,可当年的自己却为什么没有今天这么哀伤?
是当时年轻的脑海里还没有对于死亡的深刻认知?还是多年的积怨蒙蔽了自己的心?
原来,还可以平静而安详地死亡!楚风仰头看天,眼中的热泪顺着脸颊滴到了草地上。
为什么会掉眼泪?
不知道!
这死去的老人你根本不认识,更谈不上感情,而且他的离去远比当年父亲安详,为什么心中却如此悲伤?
楚风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质问自己,而自己则试图回答,可惜,回答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质问的频率——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悲伤?
这个老人?
你父亲?
还是你自己?
……
他回答不出来!
好容易阻止住剩下的眼泪,楚风将仰着的脸平复过来,正好跟牵着一匹浑身是伤的马驹儿的希林撞个正着。
少年看见他眼中的哀伤,步子一顿,眼中有些怔忪!
楚风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打扰这一家人,他与希林商量,将那马驹儿就这么拴在毡房门口的拴马桩上,然后在马鬃里绑了一卷钱,两人就要离去。
“请留步!”稚嫩的声音里却有着一丝莫名的威严。
楚风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那位小喇嘛:“是叫我吗?”
“是的!远方的客人啊,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小喇嘛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毡房。
楚风真是诧异了,这位喇嘛还真有些神异之处。他说从自己身上闻到了某种味道,又暗示地回看了一眼毡房,那就很明白是在说,自己身上有死亡的味道。
面对这样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面容,却有着一个老人才能胜任的智慧的少年,楚风觉得有点怪异。他还不至于没有勇气在一个少年面前说出真话:“是的,我想你的鼻子没有出问题。”
“是一种恶臭!”小喇嘛也不怕刺激到他,马上补充,“一种能令我终身难忘的死亡的恶臭。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人身上死亡的味道能有您身上的这么浓烈!”小喇嘛抬着睿智的双眼,目光直射楚风的眼底。
楚风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皱着眉想了一阵,然后便招呼希林,迈步离开。
“请等一等!”小喇嘛再一次喊住他,摘下自己手中一直修持的一串菩提子佛珠,很认真地递给楚风,“这是我的上师从佛祖诞生的圣地请回来的,经过上师和我多年的修持,具备无上法力,希望能对你起到一点作用!”
楚风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看见小喇嘛那张认真板着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拒绝的话竟然说不出口。
小喇嘛等楚风接了他递过来的东西,也不说话,施了一礼,转身又进毡房去了。倒是楚风,怔怔的,直到希林揪扯他的衣服,他才回过神来。
“走吧!”
两人有些狼狈地离开了这座充满哀伤的毡房,就那匆忙的脚步而言,似乎有着逃离的意味。
尽管时间又近黄昏,楚风和希林都再没有心情去欣赏美景,一味埋头赶路。
“那匹马驹儿是怎么回事?”楚风早就看出少年的神色不对,可是他自己也心情复杂,因而没有去管他,既然少年已经把马驹儿找着并送回给了那家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导开导这个忽然变得愁眉苦脸的小家伙。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昨天早上我去偷蛋的时候见过那匹小马驹。”希林的语气里有深深的懊恼。他为了引开成年鸟儿们的注意,有意把那匹小马驹当作挡箭牌,将其诱入了鸟儿们的领地。可他当时并没有太强烈的恶意,只不过是想借小马驹掩盖自己偷蛋的行为,但没想到小马驹会陷进泥沼里,更没想到的是,这家的老人会因为出门寻找丢失的小马驹而送掉一条命……
少年虽然从小就学会了射箭打猎,心肠比一般同龄人要硬些,可作为孩子,对于一个老人因自己的某个失误而逝去这样的事,有些承受不起。
说到那些鸟蛋,楚风也是分赃者之一,他有些无语:“这不关你的事,就算没有你算计,那匹小马驹也已经走丢了,老人要出的事也出了。其实,只有你上他们家偷了这匹小马驹,你心里想的那个因果关系才能成立。你偷了吗?你没偷!所以,不要再想了!”他说着,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是啊,这世上的事真是奇妙,一个看似不起眼甚至毫无关联的疏忽,就可能导致一个无法承受的惨痛后果。
楚风想起那家人说,去世的老人其实在今天早晨还笑眯眯地接受了儿女敬献的哈达,并给了自己子女以美好的祝福,没想到傍晚就……这,就是佛家讲的无常么?
希林得到了他的安慰,心中好过了一点儿,但还是提不起精神来,连带着天空中的大金雕也有些无精打采,飞得低低的不说,那伸着双翅不知收拢懒洋洋滑翔的样子,怎么看都像在打瞌睡!
楚风手中摸着那位小喇嘛递给自己的菩提子佛珠,一时也没有心情再说什么,两人便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一路向东行去。
东边那座可以看见的大山,翻过去的另一面悬崖上,便是大金雕的家,也是希林发现很多不明文字的地方。
百公里外,巴音布鲁克大草原深处,一座很小但形制齐备的喇嘛庙门口,一匹骏马驮着一位骑士飞快地来到跟前,他甚至连正常踩马镫下马的工夫都没有,直接从马背上跃起,就这么跳下来,手中缰绳随意一扔,便往庙里闯。
“快、快!我要请小活佛!”
“上师不在,被乔普林家的巴特尔请去了,说是老乔普林不行了!”庙里的一个声音回答他。
“唉——”那人的叹息声里透露着浓浓的失望和焦虑!
“你别着急,再等两天。上师走的时候说过,他们过两天就回来了!”那声音很和缓,有着某种镇定人心的效果。
“不行的,再过两天,再过两天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