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踏出的每一步里,人与自然,人与过去,人与命运,人与生死,所有的这些,都变成他的领悟,融入他的血液,化作他的沉默,踩出从旷古到现在从未有人留下过的一排脚印。
小胖茁壮成长,原先灰色的毛渐渐变成了黑色。开饭时富春吹个口哨,它就会跑过来。它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富春不靠近它来,靠近了它躲。富春有时候使坏捉弄它,小家伙开心时叫起来不张嘴,拍翅膀,憨头憨脑地摇头;不开心时它会发出短促高昂的叫声,脖子向后仰起,逼急了也啄人。
转眼到了来年一月中旬,柴油和大米越来越少了。
某天外面暴风雪,富春和如意躲在屋里。富春正在做一副可以绑在鞋上的大脚板,这样走在雪地上时人就不会陷下去了。他用老虎钳绞着钢丝固定连接处,钢丝不够用了,他起身想去对面的苹果屋里拿点。
他推开门时如意正躺在床上看书,抬头望了望他说:“外面冷,你多穿点。”
富春只穿着一身冲锋衣的内胆,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苹果屋道:“就几步路的事。”说完推开门出去了。
如意没觉得什么,低下头继续看书。
富春出门,发现外面风大得很,他没在意,朝苹果屋走了几步,然后发现坏事了,他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毛风里。
他茫然地原地转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坏事了,他惊慌地大叫起来:“如意!”
风大到瞬间埋没了他的呼号,天地间巨大的呼啸声激荡寰宇。
富春傻了,他迅速蹲下,往前爬了几步,觉得不对,调整了一下方向,一口气爬了几十米远,他伸出手,但前面什么都没有。
他疯了。
“如意!”他趴在雪地里,玩命大叫起来。
他的声音被迅速埋没,四周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富春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内胆,他知道自己迷失方向了,如果没头没脑地一路爬,他会在能见度为零的风雪中和小站擦肩而过,最后越走越远,直到死在白毛风里。
死定了。
白毛风形成了地吹雪的现象,天地间竟发出滚水般的声音。疾风吹动浮雪像流沙一样在地面上快速移动,这是一场白色的沙尘暴,气温骤降,风震寰宇。
富春跪在白毛风里,冷静地估算了一下自己被冻死的时间。
风速瞬间达到了将近每秒三十米,遮天蔽日的雪雾笼罩四周。白色混沌中,疾风携着雪末打在脸上,无孔不入地钻进内胆的领子,他的体温开始迅速下降。
赌一把。
他转了个方向,跟条断尾巴蜥蜴似的一路玩命爬过去,边爬边咒骂着南极。他爬了几十米,眼前依然除了一片白色什么都没有。他克制着迷失方向后的剧烈恐惧,换了个方向继续爬。爬一会儿,他停下来想一会儿,伸出手往前面摸几下,然后又换个方向继续爬。五分钟后,他怕得不敢到处乱爬了。
他像条狗一样趴在雪地里浑身颤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前方是小屋还是地狱。
气温越来越低,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被冻死。曾经的生活像过电影一样,开始一幕一幕从他眼前划过。他忽然想应该留下些什么,哆嗦着从衣兜里摸出如意给他的那支笔,咬开笔帽,跪在原地,弯下腰,顶着风拉开拉链,想在衣襟内侧写下什么。
然后他发现,笔被冻住了。
……
他跪在白毛风里,握着一支被冻住的水笔,想留一句遗言也不行。
他猛地站起身,挺起胸膛,悲愤地指着天骂道:“你他妈也太狠了!”
天怒了,风更狠了。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了,浑身哆嗦着跪下拜四方,求南极道:“刚刚我那是一时气话,您放过我吧。”
南极不依不饶,白毛风越刮越猛。
他哆嗦着试图用手在地上刨个坑藏身。
可正逢南极盛夏,地上的积雪本不厚,他刨了几下就碰到了坚硬如铁的冻土层。
他颓然坐倒在地,拉上拉链,五脏六腑都像结了冰。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知道今天是过不去这关了。
忽然,富春感受到身边似乎有动静,他拼命睁大眼睛,隐约看到了一个椭圆形的肉球。
不知何时,它严肃地站在他的身边。
“小胖!小胖!”他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声嘶力竭地吼,“回家!回家!”
他像是一只在溪流中抓住稻草的蚂蚁,听天由命地跟着小胖隐约的背影往前爬去。
一分钟后,他摸到了小屋的外墙,直起身一路摸过去,摸到了门,顶着风用力推开外门,回到了门斗里。
他站在门斗里浑身哆嗦着喘了会儿气,表情痴呆地拧了一把大腿,确定这不是场噩梦。
他拍去身上的雪,推开内门,走进小屋。在鬼门关逛了一圈后,他像是梦游一样站在小屋里喘着气。如意还在看书,她并不知道富春刚才经历的惊魂一幕,均匀呼吸着,胸口静静起伏着。
“怎么这么久?”她头也不抬地问他。
“嗯。”他梦游似的点点头,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暴风雪。
整个小屋都在微微颤抖,发出嘎啦啦的声音。
他想起他从天上掉下来后遇到过很多事,冰山崩塌也好,掉进冰裂缝也好,在地下冰宫里迷了路也好,得了雪盲瞎了也好,在冰冷黑暗的海里一直往下沉也好……所有这些都没刚才的几分钟可怕。
“小胖来的那天,你说得对。”
“什么?”如意翻过一页书问。
“善有善报。”
Chapter 12 / 来吧!有种就弄死我
货架上最后一听罐头也吃完了
接着酱油、糖、醋等调料也用光了除了
一点天然气、一点盐
富春钓上来的一些鱼以及半只贼鸥
他们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已是一月下旬,大米和奶粉都快吃完了,货架上的罐头越来越少,柴油也快用完了。
俩人不得不进一步节约口粮,经常饿得半夜里肚子一齐咕咕叫,如意戏称为“听取蛙声一片”。
每次去钓鱼,富春都得花一天的时间,而且随着气温越来越高,海冰变得越来越危险。望着窗外毛色渐黑的小胖,俩人都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明天我去趟海边。”富春收拾起渔具。
如意望着窗外的小胖。
“把小胖送回去吧,它已经能照顾自己了。”她道。
富春就是在等这句话。
他望着如意,感到一阵愧疚。他知道每天他出门后,小胖是如意打发寂寞时光的唯一慰藉。可小胖的食量越来越大,每天几条鱼已经满足不了它,他们养不起小胖了。
富春第一次体会到了养家的艰辛。
以前他看不起那些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的男人,嗤之以鼻——都是些没本事的家伙。现在他知道了,男人所谓的本事,不是那么简单地可以去评价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抛开本事,还有运气,抛开运气,还有命——所以只要是好好养家的男人,不管日子苦不苦,都是有本事的。
他没有得到一个尘世中的富贵之家,却找到了一个世界尽头的贫寒之家。
他想尽办法,苦苦支撑。
第二天,富春带上钓具,在屋外腾空了登山包。
如意隔窗望着。
富春吹了一声口哨,小胖就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了。
它憨头憨脑地拍拍鳍,伸长脖子张开嘴。
富春喂了它一条鱼,然后抱住它,不管它如何拼命挣扎,一把塞进了登山包。
他背上剧烈蠕动着的登山包,望着窗户玻璃后黯然的如意。
在小胖气愤的叫声中,他和如意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离去。
他走了几步,门开了,如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出来。她走到富春身边,将手轻轻放在挣扎蠕动的登山包上,登山包渐渐平静下来。
如意抬起头凝望着富春道:“让我再看看它。”
富春打开登山包,小胖的头从包里伸出来,它望着如意,耿耿耿叫唤起来。
如意摸了摸小胖的脑袋,柔声道:“在外面不开心就回来,这里是你的家。”
“好了好了,别啰嗦了。”富春转头望着远处,不耐烦道。
小胖叫了一声,富春把它塞回包里,收紧了绳子。
如意转过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回了屋,门轻轻关上了。
富春背起包,拿起一把扫帚,向海边走去。
正值小贼鸥出壳的季节,此时大凡路过贼鸥窝附近,大贼鸥就会玩命攻击。之前富春莫名其妙地被啄过几次,有一次差点被无声无息靠近的贼鸥啄瞎眼睛。后来他想出了一招,那就是举着一把扫帚赶路。万一不小心踏入了贼鸥的领地,扫帚就派上用场了——贼鸥会以为那是富春的脑袋,愤怒地鸣叫着飞来,狠狠一口啄向富春举在脑袋上的扫帚。
就这样,富春戴着胸罩,举着扫帚,若无其事地行进在贼鸥们凌厉的攻击中,向着大海继续前进。
富春来到捡小胖的老地方,那群企鹅还在原地,闹闹哄哄的一大群。
富春惊讶地看到有一排企鹅站得非常整齐,它们一字排开,面对着一只正在训话的头企鹅。那只头企鹅挥动着小鳍,正耿耿耿地发表演讲。在它面前,那一排阿德利企鹅整齐站立,认真听着。头企鹅训完话,大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向大海方向走去,那一排阿德利企鹅随即整齐转身,一齐迈开步伐,跟着头企鹅向大海走去。
富春看傻了,背着小胖,跟着这支企鹅部队来到了海冰区。海冰正开化,变得更加危险和不稳定,一块块海冰相互裂开、碰撞,漂浮在海面上。那群企鹅正在岸边的一块大海冰上往海里跳。和坠毁时的寂静不同,这片海域变得生机勃勃起来。空中有飞翔的贼鸥、雪白的海燕,还有黑背鸥。远处冰面上则闹闹哄哄站着几十只憨头憨脑的阿德利企鹅,还有几只高大神气的帝企鹅。
忽然祥和的气氛被一群贼鸥的嚣叫打破了,富春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只落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