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杖颤悠悠地朝左移动。布卢姆先生目送着,就又瞥见普雷斯科特染坊的那辆载货马车还停在德拉格理发馆门前。上午我在同一个地方瞥见他那除了润发油的头,当时我刚好……马耷拉着脑袋。车把式正在约翰·朗酒吧里润着喉咙呢。
“那儿有一辆载货马车,”布卢姆先生说,“可是它一动也没动。我送你过去吧。你想到莫尔斯沃思大街去吗?”
“是的,”年轻人回答说,“南弗雷德里克大街。”
“来吧,”布卢姆先生说。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盲青年那瘦削的肘部,然后拉着那只柔弱敏感的手,替他引路。
跟他搭讪一下吧。可别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会不相信你的话的。随便拉拉家常吧。
“雨不下啦。”
不吭声。
他的上衣污迹斑斑。他必是一边吃一边洒。对他来说,吃起东西来味道也完全不同。最初得用匙子一口一口地喂。他的手就像是娃娃的手。米莉的手也曾经是这样的。很敏感。他多半能凭着我的手估摸出我个头有多大。他总该有个名字吧?载货马车。可别让他的手杖碰着马腿。马累得正在打着盹儿。好啦,总算安安全全地过了马路。要从公牛后面,马的前面走。
“谢谢您,先生。”
凭着嗓音,知道我是个男的了吧。
“现在行了吧?到了第一个路口就朝左拐。”
年轻的盲人敲敲边石,继续往前走。他把拐杖抽回来,又探一探。
布卢姆先生跟在盲人的脚后面走着。他穿着一套剪裁不得体的人字呢衣服。可怜的小伙子!他是怎么知道那辆载货马车就在那儿的呢?准是感觉到的。也许用额头来看东西。有一种体积感。一种比暗色更要黑一些的东西——重量或体积。要是把什么东西移开了,他能感觉得到吗?觉察出一种空隙。关于都柏林城,他想必有一种奇妙的概念,因为他总像那样敲黄石头走路。倘若没有那根手杖,他能够在两点之间笔直地走吗?一张毫无血色的、虔诚的脸,就像是许下愿要当神父似的。
彭罗斯!那人就叫这个名字。
瞧,他们可以学会做多少事。用手指读书。为钢琴调音。只要他们稍微有点儿头脑,我们就会感到吃惊。一个残疾人或驼背的要是说出常人也会说的话,我们就会夸他聪明。当然,在其他方面他们的感官比我们灵敏。刺绣。编箩筐。大家应该帮帮他们。等摩莉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只针线筐吧。她就讨厌做针线活儿。也许会不高兴的。人们管他们叫瞎子。
他们的嗅觉也一定更敏锐。四面八方的气味都聚拢了来。每一条街各有不同的气味。每一个人也是这样。还有春天,夏天,各有不同的气味。种种味道呢?据说双目紧闭或者感冒头痛的时候,就品尝不出酒的味道。还说摸着黑抽烟,一点儿味道也没有。
比方说,对待女人也是如此。看不见就更不会害臊了。那个仰着头从斯图尔特医院跟前走边的姑娘。瞧瞧我,穿戴得多么齐全。要是瞧不见她,该是多么奇怪啊。在他心灵的眼睛里,会映出一种形象。嗓音啦,体温啦。当他用手指摸她的时候,就几乎能瞥见线条,瞥见那些曲线了。比方说,他把手放在她头发上。假定那是黑色的。好的。我们就称它作黑色吧。然后移到她的白皮肤上。兴许感觉就有所不同。白色的感觉。
邮局。得写封回信。今天可真忙啦。用邮政汇票给她寄两先令去——不,半克朗吧。薄礼,尚乞哂纳。这儿刚巧有家文具店。且慢。考虑考虑再说。
他用一根手指非常缓慢地把头发朝耳后拢了拢。又摸了一遍。像是极为柔细的稻草。然后又用手指去抚摩一下右脸颊。这里也有茸毛,不够光滑。最光滑要算肚皮了。四下里没有人。那个青年正走进弗雷德里克大街。也许是到利文斯顿舞蹈学校去给钢琴调音哩。我不妨装出一副调整背带的样子。
他走边多兰酒吧,一边把手偷偷伸进背心和裤腰之间,轻轻拉开衬衫,摸了摸腹部那松弛的皱皮。然而我知道那颜色是黄中透白。还是找个暗处去试试吧。
他缩回了手。把衣服拽拢。
可怜的人哪!他还是个孩子呢。可怕啊。确实可怕。什么都看不见,那么他都做些什么梦呢?对他来说,人生就像是一场幻梦。生就那副样子,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那些妇孺参加一年一度的游览活动,在纽约被烧死、淹死。一场浩劫。他们说,“业”就是为了赎你在前世所犯下的宿孽,而轮回转生——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子。哎呀,哎呀,哎呀。当然值得同情。然而不知怎地,他们总有点儿难以接近。
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正步入共济会会堂。庄严如特洛伊。他刚在厄尔斯福特高台街美美地吃过一顿午餐。司法界的一群老朽们都聚在一道,起劲地喝着大瓶大瓶的葡萄酒,海阔天空地谈论着法院啦,巡回裁判啦,慈善学校年鉴啦。“我判了他十年徒刑。”他也许对我喝的那种玩艺儿嗤之以鼻。他们喝的是瓶子上沾满尘埃、标着酿造年份的陈年老酒。关于记录官法庭该怎样主持公道,他自有看法。这是位用心良好的老人。警察的刑事诉讼卷宗里塞满了种种案件——他们为了提高破案率而捏造罪名。他要求他们纠正。对那些放债者毫不姑息。曾把吕便·杰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说起来他可不折不扣是个人们所说的可鄙的犹太人。这些法官权力很大。都是些戴假发、脾气暴躁的老酒鬼。就像爪子疼痛发炎的熊一样。愿天主可怜你的灵魂。
哦,招贴画。麦拉斯义卖会。总督阁下。十六日,那就是今天啊。为默塞尔医院募款。《弥赛亚》的首演也是为了这个。对。亨德尔。到那儿去看看怎样?鲍尔斯桥。顺便到凯斯商店走一遭。像水蛭似的巴在他身上也没用。呆长了会讨嫌。在门口总会碰上熟人的。
布卢姆先生来到了基尔戴尔大街。首先得去图书馆。
在阳光底下戴着草帽。棕黄色皮鞋。卷边长裤。对,就是他。
他的心轻轻地悸跳着,向右拐吧。博物馆。女神们。他向右拐了个弯。
是他吗?多半是。别看他了。酒上了我的脸。我为什么要……?太叫人发晕。对,就是他。走路的那个姿势。别看他啦。别看他啦。往前走吧。
他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博物馆的大门,边抬起眼睛。漂亮的建筑。是托马斯·迪恩爵士设计的。他没跟在我后边吧?
也许他没瞧见我。阳光正晃着他的眼睛。
他气喘吁吁,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叹息。快点儿。冰冷的雕像群。那里挺僻静,不出一分钟我就安全了。
是啊,他没瞧见我。两点多啦。就在大门口那儿。
我的心脏!
他的眼睛直跳,直勾勾地望着奶油色石头的曲线。托马斯·迪恩爵士,希腊式建筑。
我要找样东西。
他那只焦躁的手急忙伸进一个兜里,掏出来一看,是读后没叠好的移民垦殖公司的广告。可放在哪儿了呢?
匆匆忙忙地找。
他赶快又将公司的广告塞了回去。
她说是下午。
我找的是那个。对,那个。所有的兜都翻遍了。手绢。《自由人报》。放在哪儿了呢?对啦。裤子。皮夹子。土豆。我放在哪儿了呢?
快点口。放轻脚步。马上就到啦。我的心脏。
他一边用手摸索着那不知放到哪儿去了的东西,一边念叨着还得去取化妆水。在裤兜里找到了肥皂,上面粘着温吞吞的纸。啊,肥皂在这儿哪。对,来到大门口了。
第九章
为了缓和大家的情绪,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文质彬彬地轻声说道:“球门不是还有《威廉·迈斯特》那珍贵的篇章吗?一位伟大的诗人对另一位弟兄般的大诗人加以论述。一具犹豫不决的灵魂,被相互矛盾的疑惑所撕扯,挺身反抗人世无边的苦难,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样。”
他踏着橐橐作响的牛皮鞋,跳着五步舞前进一步,又跳着五步舞,在肃穆的地板上后退一步。
一名工役悄悄地把门开了个缝儿,默默地朝他做了个手势。
“马上就来,”他说,踏着橐橐作响的鞋正要走开,却又踟蹰不前。“充满绮丽幻想而又不实际的梦想家,面临严峻的现实,就只有一败涂地。我们读到这里,总觉得歌德的论断真是对极了。他的宏观分析是正确的。”
像是听了倍加响亮的分析,他踩着“科兰多”舞步走开了。歇顶的他,在门旁耸起那双大耳朵,倾听着工役的每一句话,然后就走了。
只剩下两个人。
“德·拉帕利斯先生,”斯蒂芬冷笑着说,“直到死前一刻钟还活着。”
“你找到那六个勇敢的医科学生了吗?”约翰·埃格林顿以长者的刻薄口气问道,“好叫他们把《失乐园》笔录下来。他管这叫作《魔鬼之烦恼》。”
微笑吧。露出克兰利微笑吧。
起初他为她搔痒,
接着就抚摩她,
并捅进一根女用导尿管。
因为他是个医科学生,
爽朗快活的老医……
“倘若是写《哈姆莱特》的话,我觉得你还需要再添上一个人物。对神秘主义者来说,七是个可贵的数字。威·巴把它叫作灿烂的七。”
他目光炯炯,将长着赤褐色头发的脑袋挨近绿灯罩的台灯,在暗绿的阴影下,寻觅着胡子拉碴的脸——长着圣者的眼睛的奥拉夫般的脸。他低声笑了。这是三一学院工读生的笑。没有人理睬他。
管弦乐队的魔鬼痛哭,
淌下了天使般的眼泪。
然而他以自己的屁股代替了号筒。
他抓住我的愚行当作了把柄。
克兰利手下那十一名土生土长的威克洛男子有志于解放祖国。豁牙子凯思林,她那四片美丽的绿野,她家里的陌生人。还有一个向他致意的:“你好,拉比。蒂那依利市的十二个人。在狭谷的阴影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