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的〃桂〃——这一〃我〃所寻访的对象,必然寄寓隐含着超出字面及〃桂花〃这一植物本身的意义。具体象征什么,还是请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如果〃桂〃仅仅是〃桂〃,何至于让一个普通村姑〃故作深沉〃讲哲理般地讲一大通〃太迟又太早〃之类不可捉摸透的〃对白〃,更何至于当〃我〃访〃桂〃而不遇后,满目〃看着凄凄〃,连连唉声叹气,叹这〃无妄的灾〃。这显然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诗家语〃了。诗人还在诗歌最后一节的最后一句直抒胸臆,发表议论(很象戏剧中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一连声强调〃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而且,〃这年头活着不易〃竟也成为整首诗的标题而括示诗歌主题,并使诗歌的主题指向下降落脚到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的层面上。这与徐志摩大部分总想〃飞翔〃,总想逃到〃另一个天国〃中去的诗歌有明显的不同。
古代诗人或野趣雅致,或访古寻幽,虽〃寻访不遇〃而空余愁怅,却往往由此达观悟道人世沧桑,千古兴废之理,浩叹之余,深沉感慨有加,主题往往呈现出超越性的意向;徐志摩以野趣雅致起兴,却因为直面现实人生的酷烈现状,而以发出〃这年头活着不易〃的略显直露的主题表达而终结,主题指向却收缩下降到现实生活的实在层面上。这种〃形而上〃意向与〃形而下〃意向,超脱性题旨与粘附性题旨的区别,或许是生活时代与社会环境使然吧!
(陈旭光)
第三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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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①
①写于1923年10月26日,初载于同年11月11日《晨报·文学旬报》,署名徐志摩。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
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
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
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
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
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
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
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
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
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
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
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
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
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
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
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
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
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
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
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
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
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在一定的意义上,诗人并不如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说的那样是世界的〃立法者〃,而是万物灵性、神性、诗性的聆听者、命名者和发送者。诗人之为诗人,不是因为他有打破与重建世界现实秩序的能耐,而是由于他能在世俗物化的庸俗生活中站出自身,在表象与本真、遮蔽与敞开、物性与诗性之间的维度上,迎接本真与美的出场,并通过以语言命名的方式,使它们成为能够与世人交流,供人类共享的精神之物。
就如这章《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的散文诗,倘若不是诗人,能够在礼忏声中聆听到天地人神交感的和谐吗?能够从人的超越本性出发,感受到静对身心的召唤和洗礼吗?无神论者自然不能感应这鼓一声,钟一声,馨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中心与物的呼吸,即使宗教徒恐怕也只能感受救世主普渡众生的佛心佛意。但我们的诗人却聆听到了〃大美无言〃的静。静是什么?它绝不只是无声。在无声状态中,只是声音的缺场;而在这里,神性和诗性却进入心灵得以敞亮。
在心灵间发生的事情是不同于声音的传播和刺激的,它是〃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庄严静穆的降临,是灵魂在瞬间瞥见的澄明之境:青天、白水,绿草,慈母般温软的胸怀。人在日常沉沦中失落的本真重新显现了,我们窥见了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是故乡吗?〃是的。
它是我们的源初,又是我们的未来。
与其说它是宗教的,不如说是美学的。因为当诗人把我们带入这个静的澄明之境时,我们不是得到某种超度或救赎,而是着迷和倾倒:我们首先会惊异诗人在一片礼忏声中〃听〃出世界上各种生灵的喧哗与骚动;继而又不能不揣摹那动与静对比中静的笼罩和〃神明〃的站立;然后是感动与共鸣,情不自禁地被带入实在生活之外那庄严、和谐、静定的境界。
毫无疑问,前半部分那六个〃有如〃段奇瑰的想象和描写,奠定了这章散文诗成功的基础。在这里,诗人不仅把听觉感受转化成了视象,而且通过诗人的〃灵视〃,展开了一个广袤的、冲突的、包罗万象的世界。作者不象宗教徒那样,把现世简单描绘为一片苦海或一切罪恶的渊薮,而是敏锐抓住对礼忏声的感觉和想象,通过动与静、虚与实的有机配合,构筑了一个天、地、人并存的在世世界。礼忏声既作为对比,又作为尺度,同时也作为救赎的因素,被描绘为初夏可爱阳光中动听的鹧鸪啼鸣,月夜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和轻灵的驼铃,死寂宇宙间〃大胆的黄昏星〃(唯一的光明)和预言家;它美,睿智,神圣而又庄严,因而罪恶向它忏悔,云翳因之洗涤,让人在它面前感到现实生存的空洞,从而向神性站出自身。
如此动人和富有意味的声音感知与想象,很容易使人们想到海德格尔阐明的诗性言说:〃将天空之景观与声响和不同于神的东西之黑暗与沉重寂聚为一体,神以此景观使我们惊讶不已。
在此奇特之景观中,神宣告他稳步到来的近。〃(《……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章散文诗中,神也是这样到来的。可贵的是,诗人能在高度集中的感知和想象中,通过语言的命名与恰当的技巧安排,迎候它的出场亮相,让它和人类生存发生紧密的关联,构造无数冲突的波流、相反的色彩和现世的高低等浑浊的、渴求救赎的现世世界,然后一同将它们带入净化静定的澄明之境。前半部分并排的六个比喻,展开得十分具体、细腻,具有徐志摩语言独有的浓艳灵动的风格,但空间非常博大、苍茫,因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氛围。后半部分由动而静,由外入内,最终进入心的澄明和瞬间感悟,发出内心的欢呼。与之相对应,诗人采取了诗的排比复沓抒情与散文展开细节相融合的表现手法,——这是散文诗的特点:自由、舒展、纯净而又丰富,十分适合表现崇高和有神秘意味的经验与感受。
(王光明)
第三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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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①
①《毒药》、《白旗》、《婴儿》均写于1924年9月底初载于同年10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均署名徐志摩。《毒药》又载1926年《现代译论》一周年增刊。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象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象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象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松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象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象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它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