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胡须,喘着粗气说:“你狗日的晓得就好!许莲算她娘的啥角色?一个贱货!已经下堂了还有啥权利享受我何家的田产?再说那何地,他原本是不是何家人?不是嘛!他是我哥从一个讨饭婆手里收养的嘛!”何相战不停地说“是是是”。何兴孝又说:“你刚才说啥?许莲还要回来?不要说她没脸回来,就是回来了,老子不脱光她的裤儿绑到黄桷树上用天麻绳抽,老子就不叫何兴孝!”何相战又说“是是是”。何兴孝见他态度端正,就缓了气色,坐下来要何相战答应把田产归还给他,何相战整死不言语。何兴孝在他那间棚屋里泡到后半夜,何相战虽是态度谦和,却决不松口。何兴孝只得回去睡了。
翌日黄昏,他到了另外几个光棍汉家里。那几个光棍汉都已经修了房子,正准备娶媳妇哩。见何兴孝走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撞墙也好,跳茅坑也好,随你的便,但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来,要是胆敢像对何相战那样用脑壳撞我,我就把脑壳给你揪下来!”这是他们对何兴孝说的第一席话。何兴孝本来雄心勃勃的,听到这席话就奄气了,再不敢讨死。但他不能在口头上输了气焰,又用教训何相战的那些话去教训他们,他们却说:“我们接收许莲妹子的田产,是有条件的,内情你一清二楚,当时你为啥一个屁都不放?如果不为这个事来,我请你坐,要是专为这事,你就快滚!”何兴孝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只好回转,短短的路程,他是歇了几趟气才回了家的。第二天,他下了东巴场,又在那个暗娼屋里找到了大儿子,何东儿冷静地听完了老爸的叙述,劝慰道:“爸,你都是啥年纪了,又不缺吃少穿,何必要强占别人的东西?”何兴孝一耳光打在何东儿脸上,掉头就走。他知道,要兴这个家,靠坏了良心的大儿子是不行的,必须找到二儿子何民。他不辞辛劳,三下清溪场和永乐场,终于在清溪万家赌场找到了何民。说明来意后,何民道:“你先回去,我隔几天回来了账。”这时候,何兴孝才知道何民已经混出一个把头了。四天之后一个鸡不叫狗不咬的深夜,何民带着几个弟兄,潜入何家坡,把几个光棍汉杀掉,扔进了大河沟——不需一刻钟,山水自然会把他们冲到河里喂鱼。几个大男人突然失踪,任何人都要怀疑的,怀疑的对象当然是何兴孝,他找几人索要田产的事情整个坡上都知道。可是,几个光棍汉没有亲眷,别人也不愿多事,就不了了之。当何兴孝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为己有,何华强感到了威胁,才悄悄把话递到了东巴场张团总耳朵里,希望他率人下来查一查,他以为自己会得到赏银,没想到张团总赏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叫他滚开些,不要张开嘴巴就乱嚼。何华强哪里知道,何民把事情料理之后,早就去张团总那里摆平了……
这天夜里,何兴孝洒了泪,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许莲一死,证明哥哥何兴能家的人就绝种了,那些田产自然也就只能跟着他叫何兴孝了。
严氏也是这心思,但她还没有男人这么乐观,因为她想到了许莲的两个孩子。有两个孩子,就不能叫绝种。严氏问李篾匠:“那两个娃娃咋样?”李篾匠叹息了一声:“妈活着的时候,还常常遭打,妈死了,就不消讲了。”说到这里,李篾匠停下来,何兴孝却偏要问个究竟,李篾匠道:“我把话说出来,你两老不要伤心。”何兴孝抹着眼睛:“说不伤心,那是假的!自家屋头的骨血造了孽,哪有不伤心的?但是死是活,我们总要晓得个信……”何兴孝话未说完,哭声已经出来了,“我的孙儿呢……”
等他安静下来,李篾匠才说,许莲死后十天,何二就失踪了。李家沟的人都说何二是杨光武的儿子豺狗子打死的,偷偷地埋了;何二失踪不上一个礼拜,豺狗子就口吐白沫,突然死去,这也是报应吧。现在,杨家只剩下杨光武跟何大,何大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皮老汉(那一带对继父的称呼)倒不像以前那样有理无理地打他了。
何大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来到黄桷树下,坐在树下方的水凼边,眼泪一泡一泡地往外涌,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水凼何家坡人叫沟碥,几层院子的人都在这里洗衣。以前,洗衣服是在堰塘里,自从被疯狗咬死的何地埋在堰塘附近,就没有人敢去洗衣,后来,堰塘成了牛的滚水凼,坡上人洗衣服就集中到沟碥来了,一些大宗物品比如被子棉袄一类,就到大河沟去洗……何大在那里哭到中午,一个小媳妇下来洗衣,惊诧地问他何以独自在这里哭,何大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媳妇悲伤地叹息:“咋个得了哦!”将衣服放在石岸边,飞跑到几层院子,把这消息报告了众人。
顷刻工夫,沟碥围了数十人。数十人围着一个流泪的小男孩,窃窃私语。
一些当年妒忌许莲美貌甚至妒忌她“浪荡”的妇人,也红了眼圈。
谈到何大的将来,都是一致的口吻:如果何兴孝不收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何兴孝跟严氏都没有到场。
人们在沟碥叽叽喳喳地说了半个时辰之后,就纷纷散去,他们断言,要不了几天,何家坡上不知哪一个角落,就会出现一具死尸——想到这景象,都不免心里一沉。
不过,这并不能打乱他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他们自己的日子还顾不过来呢。再说,死一个孤儿,从本质上说,跟死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一只小猪没多大区别。
沟碥又只剩下两个人:何大跟那个小媳妇。
冷啊!从水凼里溢出的细流,结成了蓝色的薄冰。那些被翻耕过准备点冬洋芋的土地里,黑霜像沥青一样胶住了土块,要种庄稼,就必须重新翻耕。小媳妇见何大穿得单薄(杨光武和刘氏在东巴场给他买的那身衣服,已被刘氏带走),把一件待洗的衣服给他披上,再用捣衣棒敲破凼里的冰盖,舀一盆水,把脏衣服泡了,一边上皂角,一边红着眼睛说:“弟弟,莫怕,你不是还有个三老爷吗,不管他要不要你,赖到他屋里去再说!你爸你妈留下的田产,全被你三老爷占了,他不收你,也说不过去。”
何大心里没有什么田产的概念,他只是希望三老爷何兴孝真的能够收留他,可他来何家坡这么久,三老爷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有几次他碰到何兴孝和严氏,主动叫他们,他们连嗡都不嗡一声。因此,何大依然蜷缩在那里流泪,不敢去找三老爷。
小媳妇并没取下披在何大身上的衣服,盆里的洗完后,就对何大说:“弟弟,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到我家里吃了饭,就到你三老爷家里去。”
小媳妇端上木盆,盆底搁在髋骨上,一手抠住盆沿,一手牵着何大,往家里走去。
我已记不清父亲有多少次向我说起那个小媳妇,每次说起她,父亲的泪水都像血一样黏黏稠稠往外流,有时还跪下去,祝小媳妇的在天之灵万福安康。小媳妇是在不上二十岁的时候被婆家打死的,她十五岁嫁过来,几年都不怀胎,婆家嫌弃她,暴打她,终于被婆婆一镰刀啄到太阳穴上,死了。婆家把她的尸首偷偷扔进了一口古井。那口古井,在何华强的屋后头,坡上人集资挖掘的,可它只供了村人两年水,就在一个冬季突然干枯。小媳妇的尸首在枯井里烂了,臭了,何华强才发觉,他用火把向下一照,照出一个黑黑的影子,以为是谁家的猪。用搭钩将其捞上来,才知是消失了许久的小媳妇!他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水井突然干涸,他就认为是坡上人败了他家的风水,而今又扔进一个死人!他去乡里报了案,小媳妇的婆婆被抓了起来,几个月后就在清溪河畔处决了……
那天小媳妇把何大领回家去,自然免不了家里人的抱怨,何大在抱怨声中吃了两碗饭,就被小媳妇的男人呵斥出去;何大出门前,那男人取下了披在他身上的衣服。
何大两股颤颤地走了,小媳妇追出来,细声说:“赶快去找你三老爷,听话!”
无可奈何,何大就挂着两串鼻涕,到了何兴孝的家门口。
何兴孝和严氏都在家。严氏首先看到了何大,像担惊受怕了多年的仇人突然找上了门,既惊恐又认命的样子,扯了扯低头裹烟的男人。何兴孝嘟囔道:“舅子婆娘还妖艳哩!”严氏颤抖着声音说:“你瞧门口。”何兴孝扭头一看,快裹好的烟散开来,掉到一泡带着血丝的鸡屎里。他站起身,虎着脸向门口走去。何大一看到他那件粘糊着米汤和口痰的青布长衫,心里就发虚。他双膝一软跪在门槛底下,哭喊道:“三老爷……”这一声哭喊,使何兴孝怒气冲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跟这个“瘦得像一根球毛”的孤儿有任何牵连。“立马给老子滚,不然等老子把烟斗拖来,一戳儿把脑瓜给你敲破!”经历了杨光达那一烟斗,何大听到“烟斗”二字就吓得慌,可他不起来。一离开这道门槛,除了冻饿而死,没有别的出路。
何兴孝果真把烟斗拖来,一铁斗向何大扶在门槛上的手砸去。何大迅速缩了手。砰的一声响,木门槛缺了一块。何兴孝再次扬起烟斗的时候,何大爬起来,跑开了。
他又回到黄桷树下去。这里有一个凹槽,可以为他遮风避雨。
他在那里哭。坡上人都听到了他的哭声,可没几个人再有兴趣去看他了。黄桷树不败的浓荫里雀鸟长鸣,鸟粪“吧唧吧唧”地落到他身上。天近黄昏,何华强跟他家长工牵着一头牛从地头回来,走到黄桷树下,看见了已经睡去的何大,何华强让长工先回去,长工去后,何华强左顾右盼,见四面无人,便蹲下去,在何大的脖子上使劲地嗅。他想嗅出许莲身体的气味。可是,他嗅到的是一股冲鼻的臭味。何华强抽了抽鼻子,丢下一声冷笑,站了起来。
正这时,牛想拉屎,何华强便执着牛绳,让牛屁股掉了个方向,对准何大,一泡黑汤“哗哗”地拉了下去。
何大的身上糊满了牛粪,可他并没有醒来。
次日一早,何坤章从黄桷树下过,看到了头发眉毛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