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也好。”克洛夫特重新又举起望远镜来观察。
侯恩不由得盯着他看了一眼。克洛夫特的脸上有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侯恩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表情,只觉得这一眼看得他一阵冷气直透脊背。两片薄嘴唇分得开开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克洛夫特此刻的一副神气真叫他永远也忘不了。侯恩一时觉得真象看透了克洛夫特的内心——他看到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转过脸来,瞅着自己的手发愣。克洛夫特这人靠不住!他这句心里话虽然说得庸俗了点,可是亮了出来心里倒塌实多了。他又仰起头来,对天边的云和山看了最后的一眼。这一眼,就越发叫他看得心绪缭乱了。山上怪石林立,昏黑的天空里滚滚的云雾一浪接一浪地不断打去。再大的船撞上这样的礁岸,也难免要撞得粉身碎骨,顷刻沉没。克洛夫特把望远镜还给了他,他塞进套子,说道:“走吧,咱们还得把放哨的事安排一下,一会几天就要黑透了。”
他们就转身悄悄下了山顶,回到部队所在的洼洼里。
大家的话:
说轮休
那天晚上在洼洼里,大家都紧挨着睡。
布朗:我告诉你们,就在咱们动身前我听到了一个小道新闻,说是回国轮休的名额下个星期就可以分下来,这一口直属连可以分到十个名额。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啊,这一回他们的勤务兵该走个精光啦。米尼塔:可你们说这混蛋不混蛋?咱们出来执行任务的,有缺额不补;可家里那班臭当官的,勤务兵倒弄了十多个。
波兰克:让你当勤务兵难道你不愿意?
米尼塔:我当然不愿意啦,我还有些自尊心。
布朗:倒不是跟你开玩笑,雷德,这一回恐怕就有你我的份
曾德:上个月分到几个名额?
马T内兹:一名,再前个月是两名。
曾因:好,就算一个连抽一名吧。我们直属连眼役满十八个月的总共有一百人。布朗呀,你愁什么呢,只要乖乖地等上一百个月,也总该等到啦。
米尼塔:哎,耍什么鬼把戏。
布朗:你急什么呢,米尼塔?我不说瞎话,你在海外的资格还嫩着哩,连皮肤都还没晒黑哩。
米尼塔:你们都还走不了呢,我十八个月期满了也是白搭。就象等刑满释放似的,真要命!
布朗:(若有所思)你们知道,在这种时候往往也最容易“中彩”。记得工兵爆破排里的萧纳赛吧?轮到他回国休假了,命令也接到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偏又派他去执行一次警戒巡逻,结果恰恰中了“彩”。
雷德:对,所以他们才挑中了他呀。我说老弟,快别想啦,你是逃不出部队的,咱们谁也逃不了。
波兰克:你们怎么就这么不开窍,等我十八个月期满了,我自有办法搞到轮休回国。只要去找曼泰利,或者去找那个丑大块头军士长,多拍拍他们的马屁,打扑克赢了钱的话,就塞上个二十镑、三十镑的,悄悄说一句:“喏,拿着,买支雪茄抽,这叫做轮休雪茄,懂吧!”这就是窍门啦。
布朗:说真的,雷德,波兰克这话也许还真有点道理呢,你还记得有一次他们挑中了山德斯吗,这人算是什么东西,简直没一点可以说声好的,就会缠着曼泰利献殷勤,去年就缠了他一年。
雷德:我倒要劝你,布朗,你可千万别这样。你把曼泰利拍上了,他真要喜欢了你,就再也舍不得放你啦。
米尼塔:真是,这算是什么玩意儿?这混帐军队就是这种作风,这一只手把东西给你,那一只手又把东西抢走了,想想真叫人伤心透了。
波兰克:你这才算是开了聪明窍了。
布朗:(叹了旧气)唉,想起来真叫人心烦。(在毯子里翻了个身)明儿见吧。雷德:(脸朝着天,久久地望着安谧的星空)谁想出来这个轮休的办法,哪里是要让人回国哟,这分明是弄些花招存心不让人回国。
米尼塔:可不,明儿见吧。
(好几个人的声音)明儿见……明儿见。
(大家都在群山的怀抱里睡着了,沉寂的夜幕下只听见草木萧萧。)
第四章
这一夜,侦察排在那个洼洼里过得很不安生。由于疲劳过度,大家都睡不好觉,裹着毯子抖个不住。轮到谁去放哨,谁就踉踉跄跄爬到山包顶上,隔着满山的野草,朝底下的山谷里降望。月光下什么都是银白色的,透着一股寒意,山峦也显得格外荒凉。睡在下面洼洼里的弟兄,仿佛都跟自己远隔千里。在这儿值班放哨谁都感到孤独——真是孤独得可怕,简直就象独自守一着月球上的荒山死谷。四下里没有一点动静,可是也没有一点安宁。风带来了怀念和愁思。风过草动,翻起一道道光影闪闪、籁籁有声的波浪,时而前涌时而疾退。夜无比沉寂,可也充满了悬虑。天一亮,他们就折起毯子,打好背包,吃了一盒干粮。冷的带头火腿蛋,结实的粗面粉饼干,慢慢儿嚼呀嚼的,却只觉得毫无滋味。昨天跋涉了一天,跑得肌肉都僵硬了,衣服上都还湿动动的留着隔宿的汗水。年纪大些的,但愿今天的太阳猛些——他们觉得自己体内的火力已经不旺了。雷德的腰子又发疼了,罗思右肩膀的风湿病也犯了,威尔逊吃了东西,小肚子一阵绞痛。体们个个心情沉重,意气消沉,对前面的路程连想也没敢去想一想。
克洛夫特和侯恩又到山包顶上去了,他们在那里研究今天上午的行军方案。清早山谷里雾气迷漫,山峰山口都看不分明。他们眯起了眼睛望着北方,打量着幡舞山脉。雾据中那连绵的山岭有如天上的云层,一眼望不到边。到穴河山便陡然插天而起,形成了主峰,随即又颤巍巍地急转直下,形成了左边的山口,过了山口便又是高山峻岭拔地而起了。
“没说的,我看那个山口里准有日本兵把守。”这是克洛夫特的意见。侯恩耸耸肩膀。“他们要应付前边怕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这儿——这儿是敌后,离他们的阵地远着哪。”
雾气渐渐消散了,克洛夫特举起双筒望远镜,向远方细细观察。“怕不见得吧,少尉。那个山口窄得很,只要守上一个排,八辈子也别想冲得过去。”他冲了一口唾沫。“当然咱们还是得去侦察一下。”阳光渐渐照出了山峦的轮廓。洼洼里和沟壑里的阴影也淡了许多。
“还有啥办法呢,”侯恩咕映了一声。他早就觉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颇有反感。“运气好些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军的阵地背后宿营,明天就可以在敌后展开侦察了。”
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他的本能,他的经验,都告诉他走这个山口非常危险,很可能是枉费心机,但是舍此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翻穴河山过去倒是可以一试,可这个意见侯恩是决不会采纳的。他又哗了一口唾沫。“八成儿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他心里却七上八下。对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两眼,内心就愈……
“出发吧,”侯恩说。
他们下了山顶,到洼洼里会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发了。侯恩同布朗、克洛夫特三个人轮流带队,马丁内兹则担任警戒,在前路侦察,跟部队通常总保持着三、四十码的距离。隔夜的露水还湿,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时脚下经常要打滑,逢到上坡却又累得人直喘粗气。不过侯恩现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虽然走得够累的,可是如今早已又恢复了过来,他觉得体力倒是更充沛了,似乎身体里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已在行军途中消耗干净。一清早醒来虽然肌肉发僵,肩膀酸痛,但是感到睡足歇够,神清气爽。今天走起路来脚下有劲,感到似乎更耐得起劳累了。跨过第一道山梁顶时,他把背包往宽阔的双肩上托了托,仰起脸来让太阳照了一会儿。四外的气息多么好闻,野草散发出一股黎明的清香。“对啦,弟兄们,咱们加紧点儿走吧。”他心里一高兴,就对正从他面前走过的弟兄们喊了一声。他早已从队伍的头上退了下来.只见他时而跟这个一起,时而到那个旁边,为了跟他们并排走,一会儿紧行几步,一会儿又把步子放慢下来。
“怀曼,你今天怎么样啊?觉得好点了吗?”
怀曼点点头。“好点了,长官。很抱歉,昨天我可真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哎呀呀,昨天我们全都累得够受的。今天情况准能好些。”他拍了拍怀曼的肩膀,又退后几步,来到里奇斯的旁边。
“小伙子,路走了不少,是不?”
“是啊,少尉,反正走惯了。”里奇斯说着咧嘴一笑。
侯恩又和威尔逊并排走了一阵,跟他开了个玩笑。“小伙子,施肥还没施完吗?”“还没呢。我那旋塞掉啦,所以现在弄得堵也堵不住了。”
侯恩拿胳膊肘往他腰眼里一捅。“回头休息的时候给你做个塞子。”
'正文 第104节'
多么轻松,多么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经过这样一来,他心里就觉得非常愉快了。他不再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了,对于这趟侦察任务现在也不大担心了。今天或许就能顺利通过山口,那么到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打点打点,准备动身回去了。过不了几天大功就可以告成,他们又可以返回驻地了。他不禁想起了将军,心里顿时觉得又气又恨,突然又不希望侦察任务早早结束了。一团兴致也顷刻败了个精光。他们侦察排不管立下多少功劳倒头来功劳还不都得归将军?
真是活见鬼!所以凡事不追根究底犹可,一追根就势必要堕入烦恼。最好的办法,就是只管迈动两条腿,一刻也别停下。“对了,弟兄们,咱们可不能停下,”他看到队伍正好在上一道斜坡,一个个打面前走过,便放轻了声音说道。“对,对,加紧点儿走。”
问题又岂止如此。他还有这个克洛夫特得对付。有了这个人,他就不能不比以前格外小心,格外多懂点事,得在几天之内就把克洛夫特长年累月积下的教训都学到手。他现在发号施令,非得用最精密的天平先衡量一下不可。他的命令,克洛夫特简直可以说想要推翻就能推翻。看他昨天晚上在山包顶上的那副神气……其实克洛夫特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