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太小’。”
“听说过,”波兰克说。
“唉!”米尼塔想起他以前每天下午总要花上个把钟头着意打扮一番,把头发梳上几遍。即便没有地方可去,他觉得这样打扮打扮也是一种乐趣。“你要是能说出个办法,可以离开部队,那我算是服了你鬼点子多了。”
“有办法哪,”波兰克说。
“当然,你也可以说办法是上西天,可有谁愿意上西天的?”
“有办法哪,”波兰克的口气还是那么神秘,说着还在黑暗里点了下头。米尼塔只能勉强看清他的侧影:钩钩的鼻子,带节的鼻梁,往里削的长尖下巴,缩得进进的牙床骨,米尼塔觉得那活象漫画里的山姆大叔。
“你说说,什么办法?”米尼塔问道。
“只怕你没有这个胆量,”波兰克说。
“快说!你是滑不过去的,”米尼塔钉住他不放。
波兰克故意粗声大气,用滑稽的腔调说:“办法就是在部队里乐乐意意待着呗!”米尼塔这一下可生了气。跟波兰克斗嘴,永远也别想占他的便宜。他就骂了一句:“不得好死的!”
“哼,你也不见得有好死!”
他们各自背过脸去,互不理睬,裹着毯于睡了下去。海雾随风飘来,米尼塔微微有些哆嗦。他想起了他们分到的单位是侦察排,一旦遇到战斗,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顶得住呢,想想真有点不寒而栗。眼皮渐渐沉了下来,他迷迷糊糊的,想到自己将来就会佩着出国作战纪念章,回到自己的街坊上。不过他马上意识到那一天还远着呢,心里不禁又愁起打仗的事来。远远传来了一阵炮声,他拉起毯子,把全身蒙住。这就暖烘烘的舒坦多了。他喊了声:“嗨,波兰克!”
“晤……什么事?”波兰克已经快要睡着了。
米尼塔忘了自己要说的是什么话,忽然心血来潮,问了一句:“你看今儿晚上会下雨吗?”
“少不了一场大雨。”
“对,要下大雨。”米尼塔终于合上了眼。
也就在这一天晚上,克洛夫特跟马了内兹研究了侦察排今后的人员安排。两个人在自己小帐篷里的毯子上坐着。克洛夫特先开口:“那个曼泰利是意大利佬,这家伙真不是味儿!”
马丁内兹耸了耸肩膀。意大利血统,看来比西班牙血统、墨西哥血统也好不了多少。他不想谈这号事。他若有所思地在嘴里咕哝:“新来了五个人。这一下队伍可大了。”黑咕隆咯中他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克洛夫特的背。马丁内兹的感情可是极难得外露的。过了会儿,他就低声说;“咱们侦察排该去好好打几仗了吧?”克洛夫特摇摇头。“我哪里知道。”他清了清嗓子。“听我说,‘日本囡子’,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我打算把咱们这个排重新再分成两个班。我有个想法,就是老人马基本上都归在一个班里,把你和托格略抽出来另外带一个班。”马丁内兹揉了揉他那颗纤巧的鹰钩鼻子。“让布朗带老班底?”
“对。”
“让雷德在布朗手下当下士?”马丁内兹又问。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不会挑雷德呢。这小子自己都不听命令,要他指挥别人怎么行?”他抬起一根枝条,在自己的裹腿上轻轻抽打。“我起初想派威尔逊,可威尔逊连张地图都不会看。”
“加拉赫怎么样?”
“加拉赫本来倒也可以,可他一遇到困难就要火冒三丈。”克洛夫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我告诉你,我挑上了史坦利。最近布朗一再跟我讲起,说史坦利不错。我看他跟布朗合作起来最理想了。”
马丁内兹耸耸肩膀。“这队伍是你当家嘛。”
克洛夫特把手里的枝条一折两段。“我知道,史坦利是咱们这队伍里的头一号马尼精。不过他至少肯干这个差使,这一点说啥也要比雷德和威尔逊强。要是真的不行,以后再撤下来就是了。”
马丁内兹点了点头。“我看也只能挑他了。”然后又对克洛夫特瞅瞅。“你说给我一个班都是……都是新兵?”
’对。”克洛夫特拍了拍马丁内兹的肩膀。在这支队伍里只有马丁内兹才是他看得中意的,所以他对马丁内兹倒是一直深为关切,操心得简直不下于做父亲的,实际上那同他的根本性格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他就开门见山,对马丁内兹说:“我跟你说了吧,旧本囡子’,你以前经历的风险最多,咱们这个排里,包括我在内,谁也比不上你。依我的想法,今后的侦察作战任务就主要让老兵的那个班承担,老兵到底都有经验了。新兵的那个班暂时就先担负些轻松的任务。我派你带新兵的班就是这个道理。”
马丁内兹心都凉了。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可一只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眨了几眨。他说:“布朗这个人没胆量哪。”
“这小子甭提他。自打橡皮艇那一仗以后,那么多大风大浪他还没沾过半点儿边呢。这一回该轮到他了。你得休息休息,老弟。”
马丁内兹摸了摸皮带。他的口气很自负:“咱马丁内兹当侦察兵从来不含糊,错不了。布朗呢,人倒是不坏,可就是胆量……不济。还是把老兵的班交给我吧?”“新兵的班任务轻些。”
马丁内兹摇摇头。“新来弟兄,不了解我。那不好,不妥当。”他拼命想把心里的意思都用英语表达出来。“下起命令来……麻烦。怕不听我话呢。”
克洛夫特点点头。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他晓得马丁内兹心中其实也是怕得够瞧的。晚上克洛夫特常常听见他恶梦做得直哼哼。可是想去叫醒他时,只要手一按上他的脊背,马丁内兹马上就会嘣地跳起来,象一只惊飞的鸟儿。因此克洛夫特现在就问:“你真打定主意了,‘日本囡子’?”
“嗯。”
克洛夫特心想:“日本囡子”到底是老伙计,好样儿的。墨西哥佬有好有赖,好的墨西哥伦比谁都行。“有本事的人是不肯离开自己岗位的,”克洛夫特想到这里,内心突然对马丁内兹感到一阵亲热。他就对马丁内兹说:“老小子,你真是个好样儿的。”
马丁内兹点上了一支烟。他轻轻说道:“布朗害怕,咱马丁内兹也不是不怕,不过当侦察兵开路,还是咱马丁内兹强些。”他的左眼还在不由自主地牵动。就象眼皮是透明的似的,在眼眶里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局促慌忙地匿伏在眼后,在怦怦地跳动。
飞回到过去:
朱里奥·马丁内兹
骑兵生涯
他是个墨西哥族,矮小纤巧,长得一派秀气,一头卷发整整齐齐,细模纽样的脸儿眉目分明。从他身上可以见到有一种鹿一般矫健的体态和风姿。他的脑袋也象鹿一样从来不大有安定的时候。一对褐色的清澈的眼睛老是透出紧张、警惕的神情,好象随时准备逃之夭夭似的。
墨西哥族的小孩子对美国神话也都耳濡目染,也想当英雄,开飞机,谈恋爱,也想掌管大量钱财。
一九二六年,八岁的朱里奥·马丁内兹走在圣安东尼奥腥臭阵阵的街上,脚下老是给石子绊住,眼睛一个劲儿打量着得克萨斯的天空。昨天他看见一架飞机当空飞过;今天,一片天真的娃娃很想再见到一架。
(等我大了,我要造飞机。)
白白的短裤短得露出了半截大腿。白白的敞领衫里伸出两条细小黝黑的胳臂,乌油油的头发一团团打望。好一个可爱的小“墨佬”。
老师喜欢我。妈妈喜欢我——妈妈一身肥肉,身上一股味儿,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软软的。到晚上两间小屋里只听见妈妈和爸爸的声音,小孩子扑在枕头里忍不住好笑。(等我大了,我要造飞机。)
墨西哥人居住区还没有铺上路,天老是这么热,矮小的木棚屋都烤得歪歪扭扭。鼻子眼儿里一年到头吸进的是粉一般的尘土,闻到的是火油炉的味儿,起油锅的味儿,使劲嗅嗅,还有拉大车的跛脚马大暑天散发出的疥癣味儿,抽烟管的赤脚老头喷出的土烟味儿。
妈妈抓住他的肩头一阵子摇,对他说的是西班牙话。懒骨头,替我去买一袋胡椒粉,外加一磅斑豆。他一把抓住了钱,小钱儿握在掌心里觉得凉丝丝的。妈妈,等我大了,我要开飞机。
我的好乖乖(咂!腻滋滋的嘴唇辣花花一个响吻,还带来了那一身肥肉的一股味儿),好了,叫你买东西,快去买吧。
我还要干很多很多事呢,妈妈。
妈妈笑了。你长大了去赚钱,去买地,可现在快去替我买东西。
墨西哥娃娃长大了,下巴上毛茸茸的,好象爬满了嫩蔓。文静怕羞,就很难找到女朋友。
叶西特罗是大哥,二十岁了,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一双夹白棕色皮鞋,鬓脚留得足有两英寸长。朱里奥听他吹。
我就专搞上流的妞儿。都是大姑娘。头发亮光光的象白金。有爱丽丝·斯图尔特,佩棋·雷利,玛丽·汉奈西。都是信新教人家的姑娘。
我也要搞上流的妞儿。
叶西特罗笑了。你还是玩你那话儿去吧。以后你自会懂的。等你摸着了门儿,玩女人就象弹吉他一样。
朱里奥十五岁上尝到滋味了。那条踩得实实的黄土街上有个没灯笼裤穿的小姑娘,叫做伊莎贝尔·弗劳莱斯。这丫头真没脸,是小伙子她没有不要的。
朱里奥,你真好,真好,真好。
空房子后边的树下,黑乎乎的一片。朱里奥,那狗儿的把戏,来一个?朱里奥尝到了那种头昏眼花的甜滋滋的滋味。(信新教人家的姑娘都喜欢我呢,我还要去赚大钱哪。)伊莎贝尔,等我大了,我给你多买几套衣服。……衣服?——那姑娘问——什么颜色的?
朱里奥·马丁内兹成了个大小伙子了,经手的钱财也不算少了。他进了家经济小餐馆。当了个掌柜的。刺鼻的浓浓的烤烧味,铁盘子里红肠面包的大蒜味。从“乔一尼莫记”,到“哈利——狄克记”,又到了“白塔号”。刮铲刮不完的面包屑,臭油垢,还有煎鱼炸肉沾在盆子上的油腻。马丁内兹从此穿上了白号衣。得克萨斯人有时是性子很急的。嗨,小伙子,要一客吉利牛肉,快快!是了,先生。
窑姐儿的目光看到了他的心里。多加作料哪,小伙子。
是了,小姐。
'正文 第13节'
汽车在霓